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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中國的史學發展,大致歷經了三重思想變化,而且每次都與現實環境的牽動密切有關。第一次變化的內容,主要係為了因應晚清危局,界定「什麼是歷史」?結果是提出「新史學」的口號。第二重變化焦點則在於「如何研究歷史」?最能說明這方面的成果,便是一九二○年代由胡適(一八九一~一九六二)等人所推動的「整理國故」運動。至於最後一次所經歷的變遷,是關於「怎樣解釋歷史」,以做為未來選擇和取決的途徑;我們可以舉「社會史論戰」和馬克思史學在中國發展做為代表。本書的作者梁啟超(一八七三~一九二九),即是第一重「史界革命」運動的發起人;毫無疑問,本書也是標示著中國傳統史學邁向現代史學的轉型代表之作。
梁啟超的史界革命及意義
梁啟超,字卓如、任甫,號任公、飲冰子,別署「飲冰室主人」,廣東新會人,是戊戌變法領袖之一,也是中國近代思想家、政治活動家、學者,被譽為「百科全書式的巨人」。梁一生其實有著非常燦爛且豐富的傳奇故事,其定位始終是研究歷史的人最感興味的題材。陶希聖(一八九九~一九八八)嘗以民國「五‧四」運動為分期,說之前思想界主要以梁任公為首,此後則是胡適開啟風氣,成為文化運動的導師。儘管這樣的比喻未必全屬事實,但卻恰如其分地點出了清末民初思想界中梁啟超的位置。其中,梁生平活動最常為人所稱道的,即是他在近代中國提出史學革命的貢獻。
二十世紀初「新史學」口號之所以能夠提出,絕非無的放矢,有其時代背景的因素。簡單地說,晚清以降由於中國接連遭受政治和外交上的挫敗,愈形激發了民眾強烈的救亡圖存意識。為了思考如何來拯救國族危亡,當時許多人努力尋求各種解決途徑,梁啟超便是其中之一。這位「言論界的驕子」極敏感地掌握時代趨勢,選擇以史學為起點,重新出發;很快地,他的言論席捲了整個輿論及知識界,不能不說獨具匠心。因為對中國人來說,「史」原本就是一門古老又熟悉的學問,早已流傳悠久,累積了相當豐富的經驗和思想資源。無論從代表私人立場的《史記》,還是到官方所主導編修的正史,甚至其他形形色色不同的紀傳、編年,乃至地方志等文類,可以說,史學發展在中國的學術傳統裏並不陌生。然而,史學知識原本所該具備鑒往知來的功能,卻在十九世紀時一連串外人列強的壓迫之下,暴露其缺點,也失去了應有的地位。人們反而從以往的歷史教訓中,找不到如何因應這「三千年來未有之變局」的對策。梁啟超即於此風潮下趁勢而起,對史學提出深刻的反思。就在一九○一年時,梁先發表〈中國史敘論〉;一九○二年又有〈新史學〉一文,昭告民眾不能再沿襲過去舊有的歷史思維,高唱史界必須革命的呼聲。
「新史學」的大致有以下幾項意義。首先就內容來看,梁啟超一再強調:因為中國人心中只有「朝廷」,而缺乏「國家」的觀念,所以人民無從建立「愛國心」。為此他高聲倡籲,要想讓百姓塑造愛國觀念,史學改革是絕對且必要的作法。細究梁啟超的目的,是為了要以各種方法凝聚人民,完成「有意識」的建構工作。於是他以批評傳統史學為對象,希望藉此突破和喚醒人們對朝廷/國家、個人/群體的理解。
其次是「新史學」構想的提出,也象徵中國面臨到思想「解放」的時刻。近代中國的思想文化有一股重要的發展趨勢,即是經學的邊緣化和史學的中心化。原來經學在官方的統治之下,深具顛撲不破的獨尊形象和地位。換言之,帝國的知識菁英如果為了進入官僚系統,或者成為勞心的統治階層,必須通通接受經學知識,服從其所形塑出來的「意義之綱」。因此,至少在清代而言,經書學問還是一套最有力維繫統治的象徵符號,迫使人們不得不重視它。不過如此的權力網絡,在清季時逐步動搖,最明顯的情形就是各地廢除科舉的聲音不斷。梁啟超的史學理念及主張,非但凸顯經學業已獨霸的局面已被打破,還在思想真空的局勢裏,進而強化了史學和史家所應具備的任務。所以新史學的目的,不獨為了重新定位國家/朝廷的關係而已,並且解決了史學本身道德主體與過度教條化的危機。同時,進一步經由澄清了史料的性質,擴大其範圍,釐清了史學和其他學科間關係。如果我們從梁氏一系列的著作來看,一樣也能彰顯若干其中的意義。
梁啟超提出史界革命和意義,除了陸續有單獨成篇的文字外,最具體的展現是一九二○年代將歷次的演講集結成書。一九二一年秋天,梁啟超接受天津南開大學的邀請,講演有關中國歷史研究法的課題。這位清季以來飽受注目的政治思想家,用他熱情洋溢的口才,加上豐富的經驗和學識,吸引了無數的青年學子。接著一九二六年十月至隔年三月,梁氏又在清華大學陸續演講,對中國歷史研究又提出補充。後來根據講演所輯成的《中國歷史研究法》及《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以下簡稱補編),即是梁個人長期有關對史學的思考,以及在中國歷史方面的觀察心得。
從進化走向文化的多元性
當讀者批覽梁啟超的兩部歷史研究方法著作時,應該留心這不啻是個人對史學心得的總結,同時也是他自己思想與時俱進的表現。
前面曾經提過,梁啟超的「新史學」口號係以批評傳統中國史學而來;從《中國歷史研究法》及《補編》裏亦有類似的看法。在提出「新史學」的階段,梁氏以單線進化的框架和「文明」的視野,做為他構築具有政治意義的「國民史學」,直到《中國歷史研究法》書中仍可見少數痕跡。以這個角度而言,理解中國民眾迫切需要新的史學觀念,其實是和追求富強、「新民進化」密不可分的。在梁看來,新的史學研究方法無疑擁有一項利器,目的要使民眾能夠獲得「國民的資治通鑑」和「人類的資治通鑑」,以確保能夠喚醒中國。所以在定義歷史時,他強調「今日之史,其讀者為何許人耶?既以民治主義立國,人人皆以國民一分子資格立於國中,又以人類一分子之資格立於世界;共感於過去的智識之萬不可缺,然後史之需求生焉。」(頁○八)因為今世的歷史觀念異於古代,所以得有截然不同的想法,梁氏主張:要以中國民族整體來做為考量。對照舊史而言,那些純粹都是為少數階級所寫,都是為了標榜死人的功績而作;但新史則不然,應該要講求普遍性、客觀性、功能性,目的是為了全體國民而撰寫的。
因為瞭解進化對歷史的意涵,《中國歷史研究法》也別出心裁地提醒讀者:要留意那些屬於社會心理的層面。梁啟超反對採取以「英雄即是歷史」的角度觀察歷史。梁認為,歷史圖像如果只有少數人物撐起,如同傳統正史是「帝王將相的家譜」一樣,未免失之簡略,可能會忽視集體所呈現出來的「共相」。因此,梁氏的看法是:社會心理實為個人心態的擴大化合物,應該是重視前者,而非後者:
史家最要之職務,在覷出此社會心理之實體,觀其若何而蘊積,若何而發動,若何而變化,而更精察夫個人心裡之所以作成之表出之者,其道何由。(頁一八八)
當「多數人格者」展現出一種獨特的意向時,能否掌握這種「同一心之活動」,才是真正的關鍵;用梁啟超的話,研究歷史的目的即在獲得「史迹」。從今天史學的觀念來看,梁氏書中屢屢言及的「史跡」兩字,毋寧是指「心態」(mentalities)的意思。《補編》中進一步加以實踐,更以此列為專史寫作的方式,認為乃源自傳統史學中的紀事本末體。
當然,我們也無須過份地放大進化論對梁啟超的影響。不同於章太炎(一八六九~一九三六)直接對西方現代性的批判和拒絕,梁對中國史學研究的認知,至少還反映出他個人從迎到拒的過程。特別在一九二○年代初期,中國知識界由於歐戰後西方對物質進步、科學萬能等價值產生懷疑,文化破產的論調此起彼落,多少也影響了梁氏個人;於是言論中開始放棄單線進化的觀點,注意到文化的多樣性。最明顯的實例是《中國歷史研究法》直截反對再使用坊間迻譯日本的《東洋史》一類書籍,認為它們「率皆鹵莽滅裂,不值一盼」。在他看來,援用以進化做為歷史書寫方式的日本東洋史學,未必足以深刻理解中國歷史的特色;甚至高呼民間學校通用的國史教科書,以這類書充數,「真國民莫大之恥也」。(頁九二)這和他早期受今文學刺激,而接受進化史觀,並得自日本學者福澤諭吉(一八三四~一九○一)、浮田和氏(一八五九~一九三五)的史學思想而言,梁啟超果真令人有「不惜以今日之我,難昔日之我」之感。
關於《中國歷史研究法》及《補編》呈現出梁氏留心文化的多樣性,還可以從他關懷西方史學、中國佛學和儒家傳統來看。近人的研究指稱,梁啟超的著作有關史料分類、分析歷史古蹟等說法,泰半出於法國史家郎格諾瓦(Charles V. Langlois, 一八六三~一九二九)、瑟諾博司(Charles Seignobos, 一八五四~一九四二),以及德國伯倫漢(Ernst Bernheim,一八五○~一九二二)等人的影響。而佛學和儒學方面,像他引用「心能」、「共業」、「業種」、「業果」、「互緣」、「既濟未濟」「立人達人」等詞彙,注意到佛經資料與研究玄奘(六○二~六六四)傳記等處亦可見。梁氏由於深感佛教思想影響中國之大,玄奘其實居功厥偉,可是長期以來卻無人瞭解,所以重視其歷史地位。他特別關注佛教在中國生根的意義,認定文化要大於宗教本身的功能;同樣地,宗教史對梁而言,更是掌握時代心理的關鍵。至於對傳統史學的再認識,《補編》裏更以年譜-這項從宋代以來便流傳久遠的體裁為例,鉅細靡遺地詳述不同種類和特色。
再者,梁啟超在書中也不時為一九二○年代的史學趨勢和風氣提出反思。在《中國歷史研究法》裏,梁氏覺得人們「今是古非」的態度,應該加以批評。他雖然肯定透過設立假說而獲得新理解,不過卻反對過度的解釋。尤其是關於史料鑒別上,梁啟超也認為「動輒以今律古,而不知所擬者全非其倫也」(頁一二一)。同樣於《補編》中,他還強調:「別擇資料」固為史學最堪注意的一點,可是「流弊乃專在瑣碎的地方努力,專向可疑的史料注意,忘了還有許多許多的真史料不去整理」;因為過度往「補殘鉤沉」的路上走,卻忽略了現成資料的可貴(補編,頁二四二~二四三)。對於疑古派每每以「科學」眼光和作法進行歷史研究,梁氏也發揮良心想要挽救弊端。這不僅是他個人的觀察與體會,也是他修正史學研究路線、適應時代的體現。
最後我們也可以用因果關係的例子,釐清梁啟超扮演「帶領中國史學邁向近代史學道路」的角色。直到《中國歷史研究法》及《補編》出版後,梁氏徹底擺脫用因果律來解釋歷史變遷,認為「歷史為人類自由意志的創造品」,「而非自然科學因果關係所可控馭。換句話說,「必然的因」而導致「必然的果」,在具有自由意志的人類來說並不必然。梁啟超在《中國歷史研究法》指稱:人的自由意志是不可捉摸,所以歷史現象不能全以「因果」來看待,所有事件均係偶發,只可說是一種「互緣」的關係使然。他說:
互緣怎麼解呢?謂互相的緣。佛典上常說的譬喻「相待如交蘆」,這件事和那件事有不斷的聯帶關係,你靠我、我靠你才能成立,就在這種關係狀態之下,前波後波衝接動盪,便成一個廣大深淵的文化史海。(頁二一二~二一三)
不但個人因事件而產生改變的契機,也進而影響事件的發展;事件也由於許多人做出不同的決定,而發生了人們預期不到的種種效果。這樣交互影響的結果,如同諾貝特‧埃利亞斯(Norbert Elias,一八九七~一九九○)解釋文明進程時所談的「交互依存」(interdependence)的關係一般。梁啟超如此先知先覺的體會,也帶給我們同樣有關歷史的理解,說明他身為傳統到現代轉型的意義。
梁啟超對中國歷史研究的影響
梁著的兩部歷史研究法,從今日看來,仍有不少值得吾人借鏡參考之處。像是他的講演一直不斷提醒我們重視一個問題:在面對史學革新的道路上,到底應該如何讓歷史的真相得以完整地呈現?有些歷史現象經常稍縱即逝,往往會因為我們識見所囿,難免被忽視,所以梁氏提醒:應該隨時保持警覺,要有「新注意」,要以別具隻眼的方式尋求「新意義」。此外,梁啟超也嘗試想要追問:究竟該怎麼重新定義史家的任務?例如當高舉劉知幾(六六一~七一二)、章學誠(一七三八~一八○一)等的「史家四長」說法,梁卻刻意將「史德」列為首要,值得深思。他在《補編》說:「學歷史,其目的就在想將來有所貢獻」(《補編》,頁一七),即便是研治現代事實,也需審慎明辨,斷不能強加主觀意見,顛倒是非。梁氏個人即為活生生見證,他隨時有錯必改,不惜挑戰昨日己非,便是顯例。換言之,梁啟超對一位史家的要求很高,要力求忠實,摒除誇大、附會、武斷之弊;而且學歷史的人需要的不是博聞強記的記憶力,更應該要有正確精密的觀察力,不被因襲傳統所限,不被既有成見所限。
毫無疑問,梁啟超的《中國歷史研究法》和《補編》確實啟發了無數後輩,刺激他們用新的角度來面對史學,對歷史能夠有所反省,無論是在史料的鑒別、歷史態度的看待,還是研究課題的瞭解上。所以,當梁書一出後,馬上吸引了無數關心撰寫中國歷史的人;而梁氏本人對中國史的理解和詮釋,也促使了更多人勇於投入發掘以往輕忽或隱藏的課題。類似這樣的實例很多,俯拾皆是。譬如,日本學者桑原隲藏(一八七○~一九三一)曾寫過一篇讀後感,特別指出梁啟超在這方面的貢獻。桑原文章中把唐宋時期有關外國貿易的問題,像貿易港的位置及情況、市舶司的起源、關稅制度、居留地制度等等點出,認為梁氏羅列這些課題,確實日本學界尚未多見,值得進一步探討。又例如《補編》提到淮揚鹽商、廣東十三行等商業中心的研究,日後何炳棣(一九一七~)和梁嘉彬(一九一○~一九九五)皆賡續完成,為中國歷史空白處增添充實的一頁。
在這些傳承的關係之中,我們不該忘了錢穆(一八九五~一九九○)也有部同名的《中國歷史研究法》。雖然錢氏亦為講演稿匯集而成,但不同的是該書完成在一九六○年代,內容著重點亦殊異。錢著認為,研究歷史當注的是歷史背後所蘊藏而完成之文化。儘管兩書不約而同地正視「文化史」所具備的意義,也都留心到通史體裁;不過,從擺脫「帝王家譜」和「殖民侵華」的歷史書寫來看,梁啟超的《中國歷史研究法》還凸顯了時代的精神,可供吾人細細品嚐。
曾有人說:「閱讀是一種對話的過程」。讀者需要的是不斷地讓自己的大腦活動,找尋作者論述的主旨,然後彼此達成共識。對今天的我們而言,或許已經來不及有機會親臨一九二○年代的大學講堂,咀嚼梁啟超那些對於中國史學特定的看法和見解,卻不妨批覽這部業經整理出來的講稿,從中察覺那隻字片語的生命力,一種來自過去與現在之間的思索,以及關於歷史知識的盛宴。
參考: 梁啟超著,林志宏導讀,〈導讀〉,《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台北:台灣書房,2008),頁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