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對於天命,不僅僅有:「芴漠無形,而變化無常。」的神祕感受。並且還說:「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無命也。莫知其所終,若之何其有命也。」
這樣說來,莊子對於人生的一切的「事之變」和「命之行」存有許多懷疑。認為從外表看,人世間的許多現象,確乎前若有所承,好像有個看不見的天命再作梗。 然而,往後的發展又不能一定,似乎又沒有天命的存在。有無之間,實在難予判斷了。
莊子能夠以自我為主宰,從宇宙萬物各盡其性的自然狀態中,超越人的感覺之所見,超越世間一切名相形容,以追求生命價值。以「安時而順處」的靈性,「以神遇而不以目視」的高度智慧,在「無用以為用」的虛靜心靈狀態中把握天命,支配天命而入世順應,利物善導。所以莊子可以做做逍遙之遊,自由自在地遨遊於天地之間,更可以保身全生,養親盡年。如此,人生豈不充滿了喜悅?在這生氣蓬勃的世界上,一切也就欣欣向榮了。
人與情感
他認為人間萬物之情,以及人倫日用之道,應該求其無譽無訾,物物而不物於物,這樣才可以棄世,才可以無累。也就是說不為感情的圈子所囿困。他說:
「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於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眇乎小哉,所以屬於人也。謷乎大哉,獨成其天。」
由上面這一段看來,莊子的真意,無非是想在這短暫的人生旅途上,對於一切人和事,盡量採取主動,突破這一座籠罩人間無邊無際的感情大羅網,企圖擺脫感情的束縛而已。
本來,一個人的感情,只要擴大到「經虛涉曠」的時候,就能「超乎形象之外」了。能超乎形象之外,必然「神遊象外」。一旦你的感情可以神遊象外,那豈不是一下跳出感情的羅網,永遠在感情圈外逍遙自在了麼?
其實不然,莊子所說的情是庸俗之情,是眇乎小哉的私情。他主張無情,乃是勸人放棄屬於欲望的好惡之情,因為這種情是可以內傷其身心的物欲,並非人間至情。
莊子和他的老朋友惠施,曾經有一場雄辯。
惠子謂莊子日:「人故無情乎?」
莊子曰:「然。」
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
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
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
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這兩位哲人之所以舌劍唇槍,針鋒相對的抬槓者,完全是兩人對於感情各有不同的定義才如此爭論。
莊子要求人們將感情圈子擴大到合宇宙萬物渾然一體的虛靜之處。如此,一顆嶄新的心靈,即將從物慾中脫穎而出才可以不為人事所迷惘,默默的復歸於寧靜。
所以莊子依舊站在感情圈內,而且是這個圈子內的中心,並未曾用虛無遁世的思想來否定自己,否定人間的至情。
所謂「超以象外,得其環中」就是說一個人要擴大自己的感情圈子,惟有先能夠得其「環中」,才夠資格超以「象外」。能夠超以象外,就可以「以應無窮」了。所以任何人不能夠否定自己的感情,更不能否定自己的存在。
至於人之至情者,是從人欲中一點一滴的提煉出來的感情。是一種「超世而不忘淑世 悲憫人生而不嫉惡人生」的感情。這種人間至情並不存於空幻缥眇的「象外」,而是從實實際際的「環中」得來的。
人生而有欲
莊子在養生主裏一開始就說: 『以有涯追無涯,殆矣!』
莊子對於充滿人欲的人生,也有不盡的嘆息,他說:「富者苦身疾作多,積財而不得盡用,其為形也外矣!」《莊子.至樂》
盡管人生因為人欲的充塞,人欲之不能滿足而痛苦重重。但是,人還是不能無欲,列子上有一個小故事:
『周穆王西巡狩,越崑崙,不至弇山。反還,未及中國,道有獻工人名偃師,穆王薦之,問曰:「若有何能?」偃師曰:「臣唯命所試。然臣已有所造,願王先觀之。」穆王曰:「日以俱來,吾與若俱觀之。」越日偃師謁見王。王薦之,曰:「若與偕來者何人邪﹖」對曰:「臣之所造能倡者。」穆王驚視之,趣步俯仰,信人也。巧夫顉其頤,則歌合律;捧其手,則舞應節。千變萬化,惟意所適。王以為實人也,與盛姬內御並觀之。技將終,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王大怒,立欲誅偃師。偃師大懾,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傅會革、木、膠、漆、白、黑、丹、青之所為。』
由這麼一個故事,可以體會出深刻的人生寓意。人造的機械人,居然也被宮中美姬的可餐秀色所誘惑,竟敢大膽的勾引王之侍妾。一個機械人尚且如此這般何況一個有血有肉有生命的活人呢?足見人皆有人欲。此其一。
等到偃師將這個機械人剖開一看,只不過是一些草木膠漆,白黑丹青之所為而已。如此區區的一堆無機物質的巧妙組合,就產生這樣強烈的欲求,對現實人生可以說是個不大不小的譏諷,此其二。所謂人欲也者,說穿了不過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物質享受,絕對無欲固不可,但縱欲無度者,終久必遭殺身之禍,此其三。無怪老子嘆日:
「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道德經》第十三章)
真是語重心長。因為人有我身,就必有人欲,有人欲而又不可遂,乃有大患, 這推論不錯。可是任何人又不可能無我身,既不可能無我身 一切會必然執著於我,於是,人之大患也就由「我執」而生焉。所以老子認為:「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老子道德經》第四十六章)。能夠少私寡欲,當然就是知足之足常足矣!知足則可以除人生大欲,避人生大患,消除人生痛苦了。知足不辱,知足不殆, 這是人情之常。
心物之間
莊子在齊物論裡.有『喪我』之議.並以無我應無窮.在於破除我見.因任自然.與造物者渾然同體.始可物我無間.和大自然泯合為一。雖然宇宙萬物.以不同形相禪.依舊可以得其環中.以應無窮。
純然虛靜無我.則這無我之『我』必產生大智慧。以虛制實.以靜制動.以無我之我作無用之用.這是莊子最高的藝術境界.也是莊子的人生境界。
莊子的理論.大抵都是從實現中見虛象.往往令人有窅然空然之感.但這視之而不見.聽之而不聞.搏之而不得的虛像.莊子多用寓言比喻.或用具象表達。在莊子內心的體驗裡.這『無我』之『我』就彷彿他在『養生生』裡所說的:
『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莊子‧養生主》
以柴薪作火.柴薪已盡.而火却在燃燒.且傳之無窮。形體雖物化.宇宙的大生命卻永遠無窮。實際上這並非憑空冥想談玄.而是內心自證工夫.對本體的一種頓悟而已。
人生若夢
莊子說:「人生若夢」。李白有:「浮生若夢」,蘇東坡有:「人間如夢」,不一而足。然而莊子之喻人生若夢者,則是另有構想的。這位以「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超越宇宙,進入忘我的人生境界的大思想家,大概是經過了一番長時間苦思之後,終於豁然有所領悟吧!果真人生如夢,那麼每個人的綺麗好夢豈不是夢中之夢了麼?做夢並非逃避現實,只因為現實的世界比較冷酷,在錯綜複雜、關係如蜘網的社會裡,人性受到許多有形無形的侷限,無法自由抒發。可是當夜幕垂落的時分,人們昏然入睡以後,心靈就可以和天神或者魔鬼交往了。在夢中可以蠡測未來,也可以留戀過去。自己可以恨其所恨、愛其所愛。都可以在這瞬息即逝的小天地哩,赤裸裸的表現無遺了。因而,夢境裡有文學、有詩句,詩意和夢境渾然一體,夢將展開一遍美妙的風姿,把個樸素無華的世界和人生,錦綴得多采多姿了。
莊子妻死
道家有所謂:「聖人有人之形,而無人之情」(《德充符》),是教人不可執著俗情,而昇華高尚的情操。佛家所謂:「寂而恆照,照而恆寂」者,乃是解讀生命之平淡與與永恆價值。一個人對人生,對生死有此大澈大悟,有此根本的了解,「孔日成仁」,「孟日取義」者,豈不是一個至情至性的美景!人生可以一無所有,但生命中性與情的火花,隨時可以燎然。不過之一了悟,並非人人可得,莊子上有這麼一個個人人皆知的小故事:
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徙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於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外篇‧至樂)
姑無論事實如何,在普通一般人看來,莊周其人的確不通人情,多年老伴,一旦「騎鶴西歸」,「駕返瑤池」,他不但不哭之慟,反而鼓盆而歌,這不是乖離人情,違背常淪?退一萬步講,老冤家一無是處,生前不易侍候,也為你這個終身不士的窮光蛋吃苦受罪了一輩子,何況又辛苦的生兒育女?總應該滴淚若干,以表哀悼之情,意思意思。但莊子卻從另外一個角度去了解生死,更進一層的去剖析生死,以「生者時也,死者順也。」兩句話來了解生死的真諦,當然就「哀樂不能入」了。
生命情調
莊子談人生境界 特別假設真人至人神人聖人等理想人物以為象徵。他說:「不離於宗,謂之天人;不離於精,謂之神人;不離於真,謂之至人;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於變化,謂之聖人」(莊子天下篇述義序言之二)特別是神人 他做了一番刻化和描寫:「肌膚若冰雪 綽約如處子 乘雲氣而御飛龍」不僅如此 並且自由自在的游乎四海 這是何等羅曼蒂克的生命情調。最後還嘆日:「至人神矣!」
如此一嘆 這些理想人物簡直是神乎其神的神來之人 恐怕現實人間永遠也尋之不得的。似乎只有在夢幻之中 才可以與之邂逅。真是遠在塵寰之外 可望而不可及的幻影。難怪荀子在解蔽篇中罵他:「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
其實 這是各人的主觀看法。莊子的人生 是形而上的天道。他追求的 是宇宙中的根源。呼籲人性的覺醒 尊重個性價值。從積極的自由意志中 發揮生命的自由。要求將自我溶解於大自然之中 成渾然和諧的一體 是一種虛靜狀態的唯美的描繪。由此境界 遂產生出一種暝朦神秘色彩的生命情調!
莊子固然以超越為第一義,在超越人世間一切利害得失之外,依然願意以自我為中心予於新的創造。「物物而不物於物」者,是求主動的自我創造。只有如此,才可以達到一種「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的新人生境界,是積極樂觀而莊嚴的生命情調。
慧覺與禪悟
莊子說:「聖人者,原於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莊子.知北遊》
明心見性,直入中道,還我原本,仁體即現。乾坤緲無止境,人生渾然若寄,能體天地萬物之美,而達天地萬物之理者,就是聖人。
在這神秘的大宇宙裏,仁心是人生最珍貴的情操。而仁心即是來自本性真心的靈明覺性和真如妙心。
李白山中問答詩云:「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桃花流水,去之窅然。在人間,這緲緲幻象固然傾刻即逝,然而以良知體驗天地間生生不息之大仁,在元本的靈明覺性哩,具妙悟的心,則別有至美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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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信以為真醒來不信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