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敘述賈寶玉、林黛玉兩人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回答內容須包含:兩人在彼此眼中的形象為何?在彼此的心中有何共同想法?)。並分析寶玉發痴狂病摔玉的原因為何?

2016-08-25 3:15 pm

回答 (1)

2016-08-30 2:32 am
林黛玉進了賈府,要熟悉新的環境,不能少的就是認識賈府有哪些人,黛玉有多少表兄弟姐妹。進門的第一天,便是和這群親戚打照面。一開始見得的是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接著見著王熙鳳,連續四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且一波比一波更跌宕險折。等到見了王熙鳳後,想必很多人都以為走筆至此是最後的高潮,但這還沒完,這都只是前面的鋪陳,接著出來的才是最精彩的會面──正是和賈寶玉。

賈寶玉不急著登場,要先留點懸念,釣人胃口,先透過旁敲側擊來初探寶玉的性格,王夫人(寶玉的媽媽)說:「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裏的『混世魔王』。」這裡算是林黛玉對寶玉的第一印象,僅管王夫人說這句話有謙稱的意味在裡頭,可是如此形容仍是有點嚴重,足見寶玉在賈府行為是多麼的乖張奇僻,起碼在大人眼中的印象是不佳的。

原來寶玉是日早先去廟裡還願,所以他才不在家,晚點才會回來。黛玉聽到王夫人的話,就回憶起母親賈敏對他交代過的話。她媽媽也跟她說過,她有個表兄,頑劣異常,超級討厭讀書,興趣是在女生房間廝混,看來就是王夫人介紹的這位「賈寶玉」了。是為印證王夫人的話和自己原先對賈寶玉的認識。

在他們吃晚餐的時候,只聽聞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加之丫鬟笑得告訴大家寶玉來了。終於,整首歌正式來到了副歌階段。現下黛玉心中好奇萬分:到底寶玉是個怎樣胡賴憊懶的人呢?她要用自己的眼睛好好見識見識。

此時的她還不知道,故事早在這一世前就發生了,在沒有眼睛前早就先有了淚。

原文如下:頭上戴著束髮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條;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眼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縧,繫著一塊美玉。

我對古代服飾了解無多,一知半解,只能硬著頭皮試著說明看看,難免有紕漏。

《紅樓夢》中唯一對男性的衣著有描寫的,獨厚寶玉一人,其餘男子,一概不提。而且不寫則已,一寫那真是不得了,我第一次讀是直接跳過這一大段。另外,你有仔細讀下來,這整段文字是有個順序的,分兩路進行,都是從林黛玉的視角由上往下端詳下來。

從頭頂開始。頭戴「束髮嵌寶紫金冠」。「冠」就是戴了一頂帽子,而且剛好罩住頭上的「束髮」,想必不是一頂很大的帽子。古代男孩成童時束髮為髻,將幾撮頭髮盤成小小一團球狀物,稱為束髮。「嵌寶」是冠上鑲嵌了寶物,沒明寫不得而知是何種寶物,也許是寶石類的東西。「紫金」是整頂冠的底色,不知道你有看過NBA嗎?NBA的洛杉磯湖人隊客場的球衣顏色就是貴氣的紫金顏色。「金」從唐代以來就成了帝王的專用色彩,不是一般老百姓可以使用的。

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二龍搶珠」是一種圖案,勾勒兩隻龍在搶一個珠子。「抹額」,類似孫悟空戴的頭箍,如果還是沒概念的話,想像成打籃球戴的頭帶也無妨。順帶一提,這是漢人特有的服飾,特別是盛行於明朝。清朝有嚴苛的服儀規定,我們耳熟能詳的就是薙髮,但還有很多種種限令,但深怕漢人會群起反抗,故又訂了「十從十不從」,其中有一條是孩子小的時候不必強制規定服裝,成年之後才須按滿州人的規矩適當的穿著。因此,我們才可以見到生活在清朝的賈寶玉身上同時有漢人與滿洲人的服飾「混搭」,畢竟他現在連青春期都還沒到。

身穿「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百蝶穿花是圖案,應該不難理解,就很多蝴蝶在花叢裡穿梭,飛過來飛過去,而且是兩種不同色澤的金線繡製。「箭袖」就是滿州人的特有服飾,這種衣服在袖子的地方特別窄,方便他們做一些要振起手臂,譬如射箭的動作,另外也有保暖的功用,冷風不易灌入。反觀傳統漢人的上衣,袖口都是超級大,而且有的還會開衩。

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條」,「宮條」是綁在腰間的腰帶,「長穗」的「穗」是一條一條纏結而成的粒粒流蘇,這樣講似乎還是不好理解。「穗」其實大家都曾見過,畢業典禮穿得成套學士服,其畢業帽上就有條黃色的「狗尾巴」,那條「狗尾巴」就是「穗」。

上衣外面套著「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石青」是一種藍色,在國畫裡面比較常見。「起花」是衣服上的圖樣,點綴著小花。「褂」是穿在上衣外的外衫,我猜應該就是背心。材質是緞,是絲綢製品裡面質地較厚的。緞的絲線結構特殊,會讓其中一面有富含光澤的視覺效果,當然摩娑起來也是格外滑膩。「倭緞」指這種緞製於日本,但明清時期的漳、泉一帶也開始仿造。「八團」是團花式構圖,緞上繡上八個彩團,這八個彩團不能通通擠在一起,排列順序是有規範的,據《道咸以來朝野雜記》記載八團的位置:「前後胸各一,左右角各一,前後襟各二」。

脖子上「金螭瓔珞」,是一種戴在脖子上的裝飾,中間就挂著那顆寶玉。後來寶玉換衣服後,全身裝扮瞬息萬變,只有脖子上這挂著玉的項飾仍是挂著,可以知道這「玉」對寶玉意義非凡,是要隨身掛著的,萬萬不能隨便離身。點出了「寶玉」的重要性,所以等到這回的重頭戲「寶玉摔玉」時,就很令人玩味了。

我們是從林黛玉的視線看過去。從前面都是從別人口中片段零碎的拼貼寶玉的形容,可是那畢竟是別人的視線,不是她屬於自己的視線;是別人對寶玉的觀感,不是發自她肺腑的真實感受。這次,她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的見識到底寶玉是何等樣人。

「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同樣一個人,甲看他覺得醜陋,乙看他登時覺得美若天仙。不同人看同一個人,絕對不會得出同樣的結果。在王夫人眼裡「混世魔王」的負面形象,林黛玉一見寶玉,從這上面濃墨重彩的敘述,哪裡是一個「混世魔王」?儼然是個身著花團錦簇,令人目不暇給的貴公子,其蘊藉風流、服裝華麗之至,讓人目眩神馳。

我們看一個不認識的人,大多都是從整體外觀起,先掃視而過,得了個大致印象,再細看對方的臉部五官是美是醜是正是歪。接著,黛玉就細細觀看寶玉的臉。

「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看起來生氣的表情下,其實間藏著笑意,解讀成憤懣,不太合宜,此「怒」應該解為氣勢強盛,英氣煥發。雖然是瞪視的炯炯眼神,瞳孔中卻流眄著多情。一般人看寶玉,只能看到「怒」,而沒辦法看到「怒中有笑」;只看到「瞋視」,而不能看到「眼神中流眄的多情」。唯獨黛玉可以,黛玉可以看得到真正的寶玉,不是只有外觀上的寶玉,是能滲透到更深層的,觸碰到最核心的寶玉。

有些人佯裝自己滿臉笑容,那只是妝點門面,讓自己看起來比較禮貌些,實際上他笑的時候,他當下的心情不見得是真的喜悅,他可能內心很難過,只是不想表現出來。那末,你能不能不被他的笑容迷惑,而能洞悉他內心所想呢?

黛玉可以看懂寶玉,知道他應該不是大家所想的那樣,即便沒有很明確的了解寶玉,至少黛玉對寶玉的觀感開始和其他人對寶玉的想法有了分歧,而且是往好的方向。這一印象徹底洗刷了她之前聽到的種種傳聞──什麼寶玉很胡賴、不上進、行為怪僻──種種過去那些對寶玉的不好想法,此時的她早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現在的黛玉,只想潛心好好記住她看到的他,一個如此美好的他。

寶玉回到家後,先去向在別的房間的母親王夫人問安,然後回來跟大家一同共進晚餐,只見他已經更換了家居的輕便服裝。

原文如下:已換了冠帶:頭上周圍一轉的短髮,都結成小辮,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髮,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角;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帶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綠綾褲腿,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越顯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

有種看蔡依林演唱會,準備唱下一首歌時,馬上換了一副全新的服裝的那種新鮮感。李軍均認為,這裡作者極力寫顏色的鮮明對比:上衣的銀紅、褲子的松綠、襪子的彈墨,鞋子的大紅,穿在一起,體現貴族少年的範兒。

這般精緻入微的服飾側寫,連質料、色彩、圖案、編縫、款式一應俱全,具體又詳盡生動,不虛以委蛇,不是每個人都辦得到的。原來作者曹雪芹的父親、伯父、祖父、曾祖父,一家三代四人久任江南織造,專門負責供應大清皇朝的各類織品,舉凡的君王龍袍冠帶、嬪妃袞衣麗裳和其他多種宮廷飾品。曹雪芹在若此殷實家庭長大,這段難得的經歷讓他對清朝初年上層貴族社會的生活服飾有很深刻的了解。也正是因為他在富裕家庭長大,尊貴與生俱來,對貴族服飾的描寫就如同家常便飯般的自然。

我們除了透過黛玉眼中,看到寶玉是怎副模樣,反過來,寶玉眼中也瞧出座中多了一個姊妹,料定是林姑媽的女兒。他細看黛玉形容,帶出後段的黛玉側寫。

從黛玉剛登場的第二回,到目前為止,作者始終沒寫過黛玉究竟是什麼模樣,剛開始出現,只說林如海有個常常生病的女兒,就沒下文了。就連初入賈府,也一直不願交代黛玉的樣貌。林黛玉好說歹說也是整部《紅樓夢》堂堂女主角,連樣子都吝於寫出來,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連個大概的形象都沒底,這可就讓人一頭霧水了。

我沒讀過《紅樓夢》之前對書中的幾個浮泛印象就是劉姥姥、賈寶玉、林黛玉。第一次讀到《紅樓夢》,心中當然好奇黛玉是怎樣的形象,可是盼了很久,還是等不到,很焦慮著急,心中就暗罵作者也太爛了,連女主角都不寫清楚。事實上,皇上不急急死太監,曹雪芹他在等待,等待一個最好的時機,他要在最好的時機完美的呈現林黛玉。

先前沒寫林黛玉是因為沒有人特別注意她,沒有人會刻意看她,聚光燈不打在她身上。她的存在若有似無,沒有歸屬,也許她也在等一個機會,一個可能稍縱即逝的機會,等到有個人真的發現到她,能夠注意到她有屬於她的獨特。一朵花開在無人駐足的空谷,沒有人經過,沒有人到那裏,那朵花不被人知曉,那它還算是存在嗎?任何事物都一樣,就連駿馬也是需要伯樂,才能體現牠真正的價值。

這一刻就是那個時刻,終於有個人看到林黛玉,這人不是別人,正是賈寶玉,他塑造的林黛玉形象躍然紙上。

原文如下: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這是學者認為最正確的版本。紅樓夢有多種版本,其中程乙本百二十回通行本寫「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是有些人常見到的版本之一)

比起前面的黛玉心中的寶玉,寶玉心中的黛玉有個很大的差別,那就是只寫眉眼態度,完全不提及衣飾。甲戌本脂硯齋眉批:「不寫衣裙裝飾,正是寶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見。黛玉之舉止容貌亦是寶玉眼中看,心中評:若不是寶玉,斷不能知黛玉終是何等樣貌。」

對寶玉而言,衣服鞋帽都是人體現自己身分的外物,那不是真正的你,反倒像是穿來掩飾自己,埋藏內心的不安的遮羞布,或是用來誇耀自己身分,突顯自己地位的虛假象徵。

的確如此,人們對物質佔有的多寡會拿來當作社會中階級劃分的依據,最好的例子就是很銅臭的錢。有錢的是等級高,沒錢的是等級低,住帝寶的是人人羨慕(或忌妒)的高等級好野人,住公園的是人人睥睨的低等級流浪漢。這種觀念也表現在服裝上,服裝不只可以驅寒保暖、掩蓋重要部位、美化自己的形象,同時也是階級制度的附屬品,用以分貴賤、區別高低之分,這在古代特別明顯,某些人就必須穿某種衣服。中國古代平民階級分四等:士、農、工、商,最低微的商人只能穿黑色的衣服,若是一個讀書人哪天穿了黑色衣服,會被人斥罵何必自甘墮落。

此等遺風現在也依舊存留,當你進到醫院裡面的時候,光看穿著和白袍類別就能辨別誰是醫生、護士、藥師、物裡治療師、營養師等幾乎所有的醫院職別。同在醫院工作,藥師是不能跟醫生穿同樣白袍的。就連醫生內部也有分等級,實習醫生和住院醫生只能穿短袍,主治醫生才有權利穿長袍。

寶玉要看的不是這個人的衣服,是要看真正的黛玉。要望穿一個人,最好的方式就是瞅對方的眼睛。我們向來稱眼睛為「靈魂之窗」不是沒有道理的,眼睛是不假掩飾的,可以流露出一個人真正的氣質,那是很難隱瞞的,因為瞳孔像面鏡子,會真實反映出一個人的內在。

林黛玉有著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似泣非泣」淺白一點解釋,就是「要哭不哭」,因為要哭不哭,所以眼睛淚汪汪的,但又不是真的哭,淚珠如拂曉草木葉片上的露珠般微小,稱以「含露目」。

眉宇之間的姿態特出,「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蹙這字是「因憂愁而雙眉皺縮的樣子」。「罥」音眷,意為纏繞,「罥煙」約莫煙霧舒捲繚繞,是個譬喻,有股憂鬱氣息在黛玉的眼眉間盤旋。才六歲的林黛玉,儘管年紀還小,業已歷經許多悲歡離合,新喪母親,又離開父親,大老遠到一個自己很不熟悉的環境生活。一個該是天真無邪的孩童,就飽受滄桑,愁苦的烏雲籠罩在她身上;到底還是個孩子,心仍未被扎入烏黑船錘,沉入無盡深淵。僅是稍有點悶悶不樂,也有些不適應,不至黯然銷魂的嚴重程度。

「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這都是有引自化用典故。

殷商時期紂王有個叔叔叫比干,傳聞比干有「七竅玲瓏心」,珍罕的一顆有七個洞的心臟,因此聰明過人,不過後來比干惹怒紂王,紂王以此為由,要剖開他的身體,來驗證是否真的心臟有七竅。形容黛玉「心較比干多一竅」,就是看起來一副聰明伶俐的模樣。可是拿比干來比喻黛玉,是否也暗示黛玉最後也有著不堪的下場呢?

「病如西子勝三分」。「西子」就是西施,是中國古代四大美女之一,西施的美貌是美到沉魚落雁的。用西施來和黛玉相比也再適合不過了,她們有很多共同的特點──由於心病,西施常常皺眉頭,蹙眉捧心形相與黛玉簡直是同個模子打造出來的。

寶黛兩人初次相逢便起了驚異之感,兩人不約而同的覺得對方似曾相似。黛玉見著了寶玉,心中忖量:「好生奇怪,倒像在那裏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寶玉亦然,畢竟是男生,比較直接,脫口而出:「這妹妹我曾見過的。」這不只是說他們氣味相投,一見如故,好像有個冥冥之中的背後原因,只是現在的他們全然不曉。

當然我們讀者用全知的角度,我們明白為什麼,知道這的確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在某一劫中,也許就是上一世,在仙境的靈河旁,他們早已邂逅過,並且不是只見過有一次。本來靈河河畔有著一株絳珠草,就跟路邊蔓花野草無二致,無人照看,放任其自生自滅。大概是旁邊的住家吧,一座赤霞宮內,住著一個神瑛侍者,一日,偶經靈河,見之,憐矜絳珠草無依無靠,遂每日以甘露灌溉。

年代在前進,韶光在飛躍,但歷史有時是重覆的,同樣的歷史,只是場景人物的更換,同樣的事情卻可以繼之以再的重新搬演。若是沒有神瑛侍者的慧眼,有誰能注意到汩汩河邊不起眼的一株小草?

神瑛侍者不存臨時起意的過客心態,是日復一日,不休不怠的細心澆水,澆的不只是水,更多的怕是恩惠。他和絳珠草早每天每日見面,也許他該日無閒暇空檔,澆水後逕自匆匆而過,也許他空閒下來,心無旁騖,可以蹲坐下來和絳珠草說幾句話。

我們都知道絳珠草就是林黛玉的前世,神瑛侍者則是賈寶玉的前世。他們在今生見著,隱約覺得自己見過對方,可是完全想不起來在何時何地,只是一個很純粹的感覺。會不會是,他們還殘留前生的記憶?當然我這裡說的不是他們能很明確翔實的把上一世的記憶一五一十說出來,我想應是殘缺的碎片,不完整,無法拼湊出圓滿面貌。

在中國的民間故事裡告訴我們,我們投胎轉世前會喝「孟婆湯」,喝過孟婆湯後,此生的記憶就完全被滌清,澈底消除掉;然而有些記憶太過刻骨銘心,深切到像是烙印一般,銘印在不只是頭腦的記憶,而是心坎裡,是屬於肉身的記憶。肉身的記憶比頭腦的記憶更不容易忘記,你往往會忘記母親的叨叨絮絮的千言萬語,但你絕對不會忘記母親一次溫柔的擁抱。

絳珠草和神瑛侍者之間有著太深的羈絆,這羈絆即便隔了一劫,一劫是宇宙毁滅並重新開始如此綿長的時間,渡過漫漫洪荒,這個羈絆仍不會斷。縱使失去記憶,早已忘記自己見過對方,但你的心仍舊會告訴你,你就是見過對方。

賈母笑道:「可又是胡說!你又何曾見過他?」寶玉笑道:「雖然未曾見過她,然我看著面善,心裏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別重逢,未為不可。」他們確實是久別重逢。

寶玉不只嘴巴上說自己覺得似曾相見,也具體以行動來表示他委實當黛玉為故知:一見面就幫黛玉取綽號。有人會幫第一次見面的人取綽號嗎?除非是瘋子,不然很少人會這麼做,因為還沒有那麼熟識對方,沒摸清對方的底細,我們還在防備階段,尚未卸下心防。寶玉是有點似癲如狂,但他是真的將黛玉當作老朋友,絲毫沒有顧忌,因為他相信他的心不會欺騙他。

接著就是重點了。寶玉問黛玉:「可也有玉沒有?」黛玉一時不明所以,心想大概是因為他有玉,所以就問我有沒有,於是她誠實的回答:「我沒有那個。想來那玉亦是一件罕物,豈能人人有的!」

寶玉聽聞,一霎間風雲變色,摘下玉,用力摔去,罵道:「什麼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這玉是寶玉與生俱來就相隨的,從呱呱墜地那日,就啣在口中,世間有幾人是生來有玉的?那是珍貴異常,其他人看到了就著急,這通靈寶玉是寶貝,是要拿來好好珍惜愛護的,斷不能如此糟蹋。

回歸一個重要的問題:玉為何重要?先不論這是伴隨寶玉出生的玉,一般的玉在我們文明生活中又是扮演怎樣的角色?像是我媽會在手上戴綠色的玉鐲,我問她為什麼要戴,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基本上會有種認知是覺得玉可以帶來好運,至少一般人覺得戴了玉會比較好、比較順、會往好的方向發展。

日本學者林已奈夫指出,以前的人會重視玉,是因為他們覺得玉有股神祕的力量,是個憑依,是能使神祇或祖靈附著其上的器皿。因此佩玉其身,會有神明保佑、祖先庇蔭的功效,從而增進人的生命力,招致好運。或許有些地區不相信神或祖先,但也有共通點,俱認為玉可以和宇宙間某種力量起共鳴,引發關聯,降福於人。

那麼,寶玉摔玉的動機是什麼?依我看,有兩個層面。第一層是孤獨感,一種沒有人跟他一樣,只有他有,其他人都有沒有,那麼即便他所擁有的是在普世賦予價值意義為好的東西,他得到了,也不一定會歡欣雀躍,反而會心生空蕩蕩的荒涼的感受。

他有了該物就證明他與其他人不同。人是很矛盾的生物。人會想要吸引別人目光,成為矚目焦點,但也希望自己能跟大家一樣,融入群體,和諧相處,不被他人過分的關注。這兩種特質都可以是同一個人擁有的,只是比例不同,有些人前者的因子多些,有些人則是後者的因子多些。基本上每個人都有這兩種特質,而且這特質的變化不是一路走來始終如一,是會隨情境變化,如同鐘擺的兩邊,當鐘擺盪到另一邊,達到臨界點,無法再更進一步,它就會往反方向盪回來──當一個人過度醒目達很長一段時間,他就會傾向讓自己普通一點,不那麼惹人眼球。

縱使是這人滿足於自己與眾不同的優越感,沒有想過要歸於平淡,那他也還是需要有另外一個人陪伴,有完全獨立於自己以外的另外一個人,跟他站在同一個高度,分享同樣的體會。好像有個人跟他一起承擔同樣的重量,使他的負擔沒有那麼重。

《棋魂》中有個很哲理性的思考發人深省。在《棋魂》中每個人都想追求神乎棋技的境界,也就是成為最厲害的圍棋高手。一旦達成神乎棋技的境界,就成為了圍棋之神。主角進藤光對此有個疑問:「圍棋之神會不會很寂寞?因為沒有人下得贏他。他跟別人對弈,一定都覺得很沒意思。」也許,達成神乎棋技的境界的圍棋之神他下一個目標就是培育出一個能與他抗衡的人。他透過教育,培養出另一個圍棋之神。如此一來,圍棋之神才能繼續對弈下去,畢竟,圍棋是要兩個人才能下的。

此刻摔玉的賈寶玉也有著不可收拾的寂寞蒼涼感,好不容易見到一位跟他心靈相契合的人,她卻沒辦法一樣擁有同樣的東西。當我們理解到這一點,他不近情理的摔玉行為,用以宣洩自己心中那股氣,看起來似乎也不是那麼神志狂亂。

另一個層面則跳脫出自己,從人自身的檢討進一步來到與整個環境的互動,包含對封建禮教制度的不滿,還有就是對無解命運的捉弄感到不平而鳴。

王蒙認為,玉是一種符號,寶玉有玉,而黛玉一無所有,是符號上的不對稱。我們來看看黛玉的情感面上的一大勁敵薛寶釵,薛寶釵有金鎖,就連第一女配角的史湘雲也有個金麒麟。無論是玉配金鎖,或是玉配金麒麟,都是成雙捉對,這兩個重要女角都有特殊的符號可以與寶玉持有的符號相互對應。

圍繞在寶玉與寶釵的姻緣歸根結柢,就是來自「金玉」的對稱性。寶玉的玉是與生俱來;寶釵的金鎖雖不是天生自有,但也是因奇緣得之,是個癩和尚將此物交付給她。更妙的是,這金鎖上還鐫刻著字樣,寫「不離不棄芳齡永繼」,正和通靈寶玉上面的「莫失莫忘仙壽恆昌」成對,而且對得相當工整。就連寶玉看見後也不禁說:「姐姐,這八個字倒真與我的是一對。」(第八回)

人創造了符號,也賦與符號意義,符號卻異化,成為限縮並規範人的力量,成為統治性的存在。可是有時候,符號的意義適用於多數人,代表著群體的趨勢,但卻違背了某些人的人性,限制了個人的自由。人性所往,符號卻不允許,這就成為痛苦磨難的根源。

因為寶玉的玉和寶釵的金鎖可以湊成一對,而且是天衣無縫的一對,人們便用這符號框架住他們,就連成語中也有個「金玉良緣」,好似他們就是天生一對。這讓對寶玉一往情深的黛玉情何以堪?黛玉一無所有,沒有可以和寶玉配成對的象徵物,也沒有爹娘(其父林如海沒過多久就過世了)。在舊封建時代,結為連理是需要仰靠父母、媒妁之言,沒有所謂的自由戀愛,全都是由父母說得算。失怙失恃的林黛玉,就等於沒有人為她主持她的婚姻,她的未來全都掌握在賈家手裡,問題是賈家上上下下只見著了金玉相對,金玉的配對就暗示著門戶身分的配對,大家都覺得這是天賜良緣。這讓黛玉一點指望都沒有。

悲劇性顯示在,這種對應性又是不可忤逆,彷彿就是命定。今天換做是情侶之間的一方窮得一乾二淨,沒有錢,沒錢成為兩人正式結婚的最大阻礙,那麼只消努力賺錢,出人頭地,或是另一方改變對錢的價值觀,變得沒那麼拜金,他們的情感依然能維持下去。然而,現在的林黛玉少的是一個沒辦法用人力彌補的物件,是沒有目標的目標,不能擺平的解決,沒有路的死胡同,在還沒上了法庭前,她就已經被判決了。

只是黛玉全然未察。事情還沒發生,她彷彿還置身事外,沒有被捲入風暴。她無法預見自己那愛情無望的悲慘命運,她壓根不知道沒玉就是她人間永恆的遺恨,絕壁是令人百痛不得其釋的憾事。她不知道她在之後會踏上一條不歸路,因為無根無依,在夜的不安中,尋覓著燦爛黎明的到來,只好憂鬱、疑懼、妒恨,並不斷侵蝕自己,人生的路愈走愈狹仄。

寶玉當然也不知道詳細的後果,但能肯定的是,他隱隱約約覺得不太對勁,他說不上來,他就是覺得這樣不妥當,不是他樂見的事情,是以他出自本能的反抗,蒙昧的頑抗,就是不肯乖乖就範,甚至他還不知道他正在反抗著不能反抗的命運。他的摔玉就是向他的命運宣戰,摔玉的激烈駭俗,是因為他內心一點都不能接受這樣的命運安排;只是他的知性不知道這件事,知道的或是比他的知性更深層的潛意識。

「金玉良緣」在後來讓黛玉困擾不已。黛玉的首次覺察要等到第八回,寶玉和寶釵在房內互相鑒賞那兩件婚姻象徵物,黛玉在門外瞥見這一幕。她拋下一句:「早知道她來,我就不來了。」

寶玉心知肚明,自己真正一往情深的人無他,唯黛玉耳。可是自己的心跡要怎麼解釋「金玉良緣」的命定性?這讓寶玉不知所措,不知如何是好,好像自己真的就要像一葉扁舟隨波逐流於洶湧的濁浪滔天,沒有船槳,連鼓浪揚帆的起碼資格都沒有……

寶玉對玉的粗暴對待不只這回。無獨有偶,第二十九回,黛玉用刻薄的話語譏諷寶玉和寶釵「金玉良緣」一事,寶玉又聽見她說「好姻緣」三個字,越發逆了己意,心裏乾噎,口裏說不出話來,便賭氣向頸上抓下通靈寶玉來,咬牙恨命往地下一摔道:「什麼撈什子,我砸了你完事!」偏生那玉堅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風沒動。寶玉見沒摔碎,便回身找東西來砸,黛玉見他如此,早已哭起來,說道:「何苦來!你又摔砸那啞吧物件。有砸它的,不如來砸我!」二人鬧著,紫鵑、雪雁等都忙來解勸。後來見寶玉下死力砸玉,忙上來奪,又奪不下來,見比往日鬧得大了,少不得去叫襲人。襲人忙趕了來,才奪了下來。寶玉冷笑道:「我砸我的東西,與你們什麼相干!」

寶玉的摔玉、砸玉有代表性的意義──他摔壞通靈寶玉後,林黛玉方能和他都處在對等條件下,他們的戀情才有撥雲見日,看見希望曙光的那一天。

第二十九回的賈寶玉不再是第三回的昏糊狀態,這次的寶玉清楚知道自己摔玉的意義,他要親手斬開命運的枷鎖。回顧第三回的寶玉,當時的他只是全憑直覺的躁進行動,看起來魯莽搗騰,卻絕對是他不會後悔的決定。


收錄日期: 2021-05-02 10:2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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