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年前,留學英國的日本海軍上校、“浪速”號驅逐艦艦長東鄉平八郎,應邀參觀大清帝國的海軍。那時候,清朝的北洋艦隊外表看來很有架勢,水師提督、御賜一品頂戴丁汝昌是大內紅人,所有的大型軍艦都是在英國格拉斯哥訂造的。可是東鄉平八郎在登上“鎮遠”號巡洋艦後,有兩件小事使他看穿了清廷的海軍:(一)他看到水兵把洗過的衣裳曬在大砲的砲管上;(二)他下船之後,發現白手套髒了,可見所有的欄杆、扶手都沒能保持乾淨。於是東鄉向當局報告:“清朝海軍雖然噸位大,但絕對不堪一擊!”
果然,在年一八九四(光緒二十年)發生了甲午之戰,總噸位僅有六萬一千三百噸的日本海軍,一舉擊潰了堂堂的北洋艦隊,名艦如“來遠” 、“威遠”、“靖遠”相繼沉沒,丁汝昌自殺。次年三月,李鴻章去日本議和,簽了《馬關條約》,把台、澎割讓給了日本。
讀史讀到這一頁不禁在想:東鄉的判斷為什麼那麼準?照說,把衣服曬在砲管上也不會影響大砲的射程啊!欄杆扶手有一點不干淨又有何妨?可是再往深處一推,覺得東鄉確有道理,因為,這兩件事明顯地表示了清朝海軍缺乏嚴明的紀律。一支沒有紀律的軍隊,武器再精良,也是不會打勝仗的。
多年以來,我常用這個角度來觀察一個人、一個機關乃至一個國家。大體上可以這麼說:沒有一個有效率的機關或國家是不整齊清潔的。 “效率”有關人的部分,必然來自紀律;而長期、徹底地維持整齊清潔,是形成紀律的不二條件。不信你看練兵的營房裡,天天掃,天天擦,天天要把被子疊成“豆腐塊”,不這樣,紀律哪裡來?
記得胡適在留學日記中曾寫過這麼一段:他每次洗完澡,一定把澡盆擦洗乾淨。這是西方的生活道德,因為這樣做對下一位用澡盆的人才算公平。這已是60年前的事。如今大家都有了西式澡盆,可是懂得這類西式生活道德的人可以說是絕少的。我常注意許多富有人家洗臉盆上的水龍頭總是臟的,不光亮。我在海外,就絕不住這類旅館。有一年我去東京事先沒訂旅館,只好投宿在赤阪的“新日本”旅館,其水龍頭、玻璃窗都不明淨,我第二天就退房。果然,這家旅館後來便以起火燒死多人聞名。
清潔是紀律之本,紀律是效率之源。世界上凡是生產精密、精緻工業品的國家,很少有不干淨的,不但瑞士與德國如此,丹麥、瑞典和挪威也是這樣。
更妙的是,凡是政治安定、社會安寧的國家,大都也是整潔的(李光耀最懂這一套了)。其中除了外表的紀律,我想凡是長期生活在整潔環境中的人,久而久之,必然會培養出一份理性與愛美的情操。
因為,內心裡有秩序的清潔,便是道德。不信的話,可以注意一下中小學校,凡是學生愛打架、搞派系、出太保、不好好唸書的學校,其學生廁所、教室、操場的角落,大多比好學校要臟得多。
因此,許多老舊的話有時候真的是旨哉斯言。可能是因為他們吸取了多年的經驗,才寫出來的。像朱柏廬的《治家格言》中,第一句就是“黎明即起,灑掃庭除”,此語看來簡單平庸,但實在有學問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