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中無常 活的「正人君子」們只能騙鳥，若問愚民，他就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公正的裁判是在陰間！ 係咩意思?

一般而言，無論信什麼宗教，抱持著什麼信仰，我們平常人都會自然而然地有去世後「報應」的觀念，即「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想法。不過這又產生一個新問題了，是誰論定善惡良窳？

在西方基督教世界是全知全能全善的上帝；在東方古老的中國不意外的話大家會想到是閻羅王，在《朝花夕拾》裏頭則是寫「閻羅天子」。中國信仰中結合了儒釋道三家的觀念，閻羅王是出自於小乘佛教，見《法苑珠林》卷十二。總之，在中國的民間信仰認為，人死後要去陰間報到，接受閻羅王的審判，由閻羅王根據該亡魂的生死簿所載的是非功過，倘使作惡多端就想當然耳地進地獄受折磨。

言歸正傳，讀《朝花夕拾》的〈無常〉時，不應該用尋常角度看待。我們都知道魯迅擅寫犀利的諷刺文章，尤其是另一本雜文集《野草》，那絕對是筆無遮攔，將赤裸裸的現實置放在眼前用不忍的心情控訴。不過我們現在討論的不是《野草》，是《朝花夕拾》，紙面上看來是早上綻放的花夕陽餘暉之際才採擷，也就是用已飽經世事的歷練重新審視童年的回憶，所以文中不時夾雜過去幼時的記憶和現在成年後發生的事情，兩個視野交互呈現，由此構成魯迅的思想。

事實上魯迅寫〈無常〉時筆下有不少話語提及當年的時事，短短一篇文章中就凝聚著厚重繁雜的思想，是整個大有機體下精煉出來的精華，而且又圍繞在當年發生的許多事件上，不曾分離也不可分割。因此我們這些離1930年代將近百年的現代讀者不能祇從文本來了解魯迅的思維，要從歷史事件著手才能更好地理解文中的言外之意。

細讀〈無常〉，你可以很容易地發現有不少詞彙是用引號標明出來的，限於篇幅我只解釋問題該句所在之段落的標示字句，大約在第二行就可以看到「模範縣」與「紹興師爺」，這些詞語都不是寫好玩的，如果你對魯迅認識夠多的話應該馬上能聯想到魯迅就是個紹興人。「紹興師爺」是個略有貶意的詞彙，在清朝的時候承辦刑事判牘的幕僚就稱為「刑名師爺」，他們是負責審判的官大爺身邊收集罪證的人，所以他們的喜好能在一念之間定奪一個被告的生死，做刑名師爺的紹興籍居多。

在民國初年剛好有個人寫了一篇公開文章直指魯迅是「紹興師爺」，言下之意似乎就是汙衊魯迅，我們也知道魯迅是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脾氣，見哪裡不對就寫文章指正，但被說是紹興師爺，其實就等於說你雖然自負，但你大多是在亂說話，抨擊的事情都沒理沒據。

30年代正好有個人可說是魯迅第一個筆戰的對手，也是開啟魯迅生涯第一場論戰的禍首，更是魯迅這輩子不曾原諒過的人──陳源，筆名陳西瀅。〈無常〉一文可以說是諷刺有些出國留學英美，見過大世面也夠有文化教養的人，然而這些人卻用「正人君子」之名徇私枉法、包庇小人，未盡自己應有的社會責任。

早在1925年女師大學生運動時，陳源就公開寫文章力挺女師大當時的校長楊蔭榆，魯迅便力斥其心可議。據我所知，事情原委應該是楊蔭榆作法亂紀，時常不開校議會商量決策而獨斷地下決定，非但遠離了該校的辦學方針，又因為庚子賠款(義和團事件)的事情和部分教職員不和，此後變本加厲，成立了一個大家長體制的校務會議，等於說是變相地將校議會改革成為方便於自己獨斷的私人工具。事情的導火線在1924年11月多名學生因戰事阻隔，未能及時返校上課，楊蔭榆居然直接將這幾名學生通通退學，直接推波助長學生的原本積累的許多不滿，因而爆發學潮。

再來是1926年沸沸揚揚的凌叔華剽竊事件，陳源魯迅又展開第二次大規模的唇槍筆鬥。是時許多文壇前輩紛紛點名凌叔華發布的文章有許多橋段是抄襲來的，陳源那時候和凌叔華正在熱戀，打得正火熱，可想而知他會跳出來幫凌叔華開脫，但他無地放矢，招惹到鬥性亟烈的魯迅，魯迅旋即捲入這場風暴。

原來陳源誤以為魯迅也是跟著抨擊凌叔華剽竊的其中一人，於是寫文章為凌叔華辯護「許多情感是人類共有的，他們情之所至，發為詩歌，也免不了許多共同之點...剽竊、抄襲的罪名在文學裡只可以壓倒一般的蠢才，卻不能損傷天才作家的」只寫及如此還好，在〈致志摩〉一文將焦點移到魯迅寫的一本書《中國小說史略》，含沙射影地說魯迅抄襲日本人鹽股溫《中國文學概論講話》一書，魯迅自然氣不過，斥陳其根本胡說八道。

〈無常〉中魯迅不只憶及往事的迎神賽會、遊廟奇趣，隱約地在用玄冥鬼神之事借喻他與陳源的論戰與諷刺陳源。與紹興師爺對應的是「模範縣」，模範縣是指無錫，陳源恰好就是無錫人，魯迅的言下之意是你們這等來自模範縣的「正人君子」講的話也只能騙鳥，鳥是元明戲曲對男性生殖器的俗稱，所以你說的話是騙肖。(還記得陳源為凌叔華說項的言論嗎?)

有這麼好學養的人卻說出這樣的話，是想誆誰呀？即使是未受過教育不識字的布衣平民也知道誰對誰錯，雖然陳源可能飽讀詩書，但你所代表的未必就是公理，真正的公道自在人心，而這人心所向，也就是民間信仰中的閻羅與無常，只有他們才有真正的權力評判是非功過，你雖然了不起，既是留學英國又是知名學府的教授(魯迅還只有留學日本而已)，然而畢竟你不是活無常，沒有資格濫用如此身分說不該說的話，做不該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