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為何被人遺忘(1) 張秀楓 文/申公無忌
有一件事,我曾經疑惑不解。
王陽明死後數百年,影響巨大、世人敬仰,一直是後人推崇備至的偉大歷史人物。從清代中興名臣曾國藩,到維新派主要人物梁啓超、國學大師鬍適,再到早年的共産黨領導人陳獨秀,以及毛澤東,對王陽明先生,都是十分敬佩的。
比如,梁啓超先生便著有《王陽明知行合一之教》,陳獨秀也寫下《王陽明先生訓蒙大意的解釋》一文。著名教育學家陶行知因受“知行合一”學說影響,毅然改名陶行知。郭沫若先生,也是王陽明的崇拜者,著有《偉大的精神生活者王陽明》和《王陽明禮贊》等文。另據王元化先生的說法,早年毛澤東的很多思想本來是跟王陽明比較接近的。他年輕時曾服膺王陽明,這或許同他早年師從楊昌濟先生有關。“求是”的思想,原本典出王陽明。
可是,1949年建國以後,王陽明的光環,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這或許就是現在的年輕人,不知王守仁為何人、王陽明有何思想的原因之一。
王陽明從天上摔到地上。原因何在?
其一,王陽明思想的唯心主義色彩。
王陽明自創陽明學派。建國之後,陽明學說被界定為主觀唯心主義的學說。這就註定了該學說最終被無情批判。
所謂的唯心主義問題,一直是半個世紀來批判王陽明的主要理論依據。過去,我們一直以所謂的階級分析觀點,按照兩條路綫鬥爭的立場,以唯心和唯物的標準,劃分歷史上的人物和思想。這種方式,其實是簡單化的做法。凡是唯物的都是好的,凡是唯心的都是壞的。因此,像王陽明這樣的大思想傢,儘管他在歷史上影響很大,卻也一巴掌被打倒了。
我對哲學,雖說存有敬畏之心,然而嚮來沒有興趣。王陽明的“心學”思想,我至今也沒有弄明白是怎麽回事。但是,他在《傳習錄》中的一些話,我是讀過的,深受啓發。比如,“人生大病,衹是一傲字。為子而傲必不孝,為臣而傲必不忠,為父而傲必不慈,為友而傲必不信”,“謙者衆善之基,傲者衆惡之魁”,“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心明便是天理”等等,都是做人的大道理。又何錯之有呢?可悲的是,在那些年代,我們的頭腦裏,缺少獨立精神和自由思想。誠如王元化先生所說:“你在認識真理以前,首先要解决‘愛什麽,恨什麽,擁護什麽,反對什麽’的問題,以達到‘凡是敵人贊成的,我們必須反對;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必須贊成’。但是這樣一來,你所認識的真理,已經帶有既定意圖的 濃厚色彩了。”歷史總是對文化人(尤其是文化巨人)開玩笑,一種殘酷的政治玩笑。衹是這種玩笑的代價實在太大了。
其二,王陽明曾經鎮壓農民運動。因此,王陽明一直被認為是“劊子手”。
讀《王守仁傳》,我們可以發現,王陽明極具軍事才能,除了平息寧王叛亂之外,他的軍事鬥爭的對象都是造反的農民或者邊民。建國以來,我們的歷史評價之中,也有一條簡單的劃分原則。凡是“農民革命”,都是好的,凡是鎮壓農民革命的,都是壞的。這顯然也是一個誤區。它過分拔高了農民戰爭在歷史上的地位和作用,當然也影響了一批歷史人物的正確評價。包括後來的曾國藩。有專傢說,這是歷史研究的荒謬,同時也造成了荒謬歷史的産兒。此言極是。於是,我們看到,當年李自成、張獻忠、洪秀全也殺人如麻,但他們是農民革命,其罪過也一筆勾銷了。但是,王陽明殺人(戰爭總要死人),卻被記下深深的一筆。
王陽明為何被人遺忘(2) 張秀楓
其實,據史料記載,王陽明在處理農民暴動問題的時候,還是十分註重策略的。盡量不殺或者少殺,並努力解决善後問題,乃是他的一貫主張。比如,他解决廣西少數民族之亂,便未曾動一兵一卒,也沒有殺過一人。這一點,亦是無可爭辯的。人的功績,是存乎民衆之中的。我們可以去打聽歷史,王陽明的口碑,歷來是不錯的。
其三,蔣介石大力推崇王陽明。
我們知道,蔣介石一直被定性為“人民公敵”。這個人,居然一生推崇王陽明。因此,王陽明也就註定沒有好的名聲了。這也符合“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的基本價值判斷。
蔣先生原名瑞元,學名志清,字介石,後改名中正。蔣介石改名,是否與王陽明有關,不太清楚。但是,蔣介石一生崇拜王陽明,卻是歷史之事實。說起來,蔣介石的家乡奉化,與王陽明先生的家乡,衹有一山之隔,即四明山。今天,我們從奉化驅車去余姚,即可從四明山翻山而過,兩小時車程而已。
近年來,《蔣介石日記》解密,學者紛紛關註。從蔣介石日記看,他大約在上世紀30年代始,已非常推崇王陽明先生,尤其是對王陽明先生的“知行合一”的思想,深為敬佩,並提出了他自己的“力學”主張。1949年,蔣介石兵敗逃往臺灣,不知何故,他對王陽明的研究愈發癡迷。有一件事,流傳甚廣。是說他改臺北草山為陽明山的故事。比較可信的版本,乃是蔣介石當年侍衛趙秉鈺先生的回憶。蔣介石原先住高雄壽山,不久轉到臺北草山,住草山賓館。據說,蔣介石初上草山之時,曾問身邊人,此山叫什麽山,身邊人說叫草山,蔣介石當即不悅。其實,他是很喜歡草山的,因為這個地方,很像他的家乡奉化。他惟一不滿的是草山這個名字。“草山”,似有“落草為寇”之嫌。於是,他决定將草山改名陽明山,並親 書“陽明山”三個大字。
蔣介石不僅自己研究王陽明哲學思想,還叮囑兩個人要多看王陽明的書。一個人是軟禁多年的張學良。蔣介石的書信之中,曾要求張學良多多研讀王陽明的哲學思想,多看他的書。這一點,張學良先生後來亦有所論及。張學良先生畢其後半生,始終都在研究王陽明,他的研究成果、心得筆記,以及對中國歷史,尤其是《明史》的研究和野史之類的搜集,頗為豐富。這些彌足珍貴的財産,張學良後來都捐給了臺灣東海大學的圖書館。另一個人,就是蔣經國。
如此等等,王陽明被人批判、然後被人遺忘,也是合乎邏輯的事情了。
我小的時候,是讀過《古文觀止》的。其中,收有王守仁先生的3篇文章。這就是《尊經閣記》、《象祠記》、《瘞旅文》。特別是千古名篇《瘞旅文》,充滿激情,一氣呵成,如泣如訴,感人至深。撇開其他不說,單說王陽明先生去給那位素不相識的客死他鄉的胥吏收屍(“念其暴骨無主,將二童子持畚、鍤往瘞之”),亦足見其慈悲為懷之心。他是一個好人,似乎是不容爭辯的。
王陽明一生“立德、立言、立功”,他將其視為不朽之境界。他顯然是做到了。
摘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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