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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閑情偶寄》,看到這樣一句:“蓋演古戲如唱清曲,只可悅知音數人之耳,不能娛滿座賓朋之目。聽古樂而思臥,聽新樂而忘倦。”則新舊之爭,從古皆有。現代人聽戲,大多會昏昏欲睡。別說戲了,只是古舊些的歌曲,也很難靜下來聽。如今的社會,更新率比以往是指數增長。只是李笠翁之新,到今天又成爲古曲。但是今天的新曲,一百年後,有機會成爲大家宗法的經典嗎?
在傳奇方面,李漁看似崇古而不非今。傳統的東西要遵守,但是也不能不創新。不只是傳奇本傳,譬如格律宮調,亦皆如是。譬如他說要“恪守詞韻”,“凜尊曲譜”,還要分“魚”、“模”二韻,比《中原音韻》更嚴格。至於什麽家門、沖場、大小收煞,這些格式都是要遵守的。一切傳統的規矩不能廢,故事卻要創新,詞曲也要新巧,要詼諧,要新奇,做一出好的傳奇出來,真是不容易得很哪。
諸多規矩難煞人。但是李漁的傳奇還真是蠻好看,不覺縛手縛腳,倒是渾然天成,而且有巧趣。最喜歡他的一出《風箏誤》,點滴的地方都匠心獨用,時時有驚喜。詞藻也好。李漁的詩文是不怎麽樣的,也許他浸潤戲曲太深了吧,寫什麽都看著像曲文,在詩裏就顯得白而無味。但是在傳奇裏看,則覺得有意趣。李漁的傳奇,同旁人最不同的地方在於本身具有生動的舞臺性。雖然所有的本子,早如南戲、院本、諸宮調,近如元雜劇和明清傳奇,都是要在舞臺上演的,但是如今傳下來的,也多只是紙上文章,讀書的時候不容易揣想舞臺上的情形,好的本子直接當文學處理,花間美人如西廂者,亦不能隔紙想見臺上風光。可是李漁的傳奇,比旁人生動,你雖不知它是如何搬演的,卻隱隱能感到那場熱鬧的浮華。可能李漁畢竟是自己帶著戲班子到處演出的,寫傳奇的時候也不只是當成文章來做,腦海裏時刻不忘掉舞臺下面可能的反應和期望。但是李漁總共只有十本傳奇,按理,他畢生致力於此,當不應只這幾部。我猜測,以《閑情偶寄》裏面對傳奇的要求來看,他對自己也該是很嚴格的,大約一些其他的本子,自己不滿意,便未使之流傳。只是,他的傳奇雖好,也沒一出留在舞臺上。我早些年就想過,如今戲曲界總要翻新,現代人寫的東西實在不行,爲何不從古人集裏搜?不獨李笠翁,明清曲家隨便摸一摸,現在舞臺上沒有的太多了,而人家的文章比新編戲又不知強了多少。難道改編舊戲很難嗎?
是了,《鳳求凰》也好,只是結尾可厭,那是李漁一貫齷齪的地方。我早年看當時人批評李漁齷齪的時候,還很是驚訝,通常文人相輕,也不致這般赤裸裸的攻擊。後來看多了一些李漁的文章,頗能明白這人爲何招人垢病,亦對他一遇富家子弟即移案密事授之房中術一說頗信上幾分。李漁這人蠻有意思,一方面寫些格調不甚高的小說,一方面卻在開頭結尾誠摯無比的說這乃是爲警戒世人、教導風化的。我很懷疑,看了他小說的人,是簌然而驚呢,還是深陷其中?反正於我是很有大開眼界之歎,但他書中所述,倒是不知道的爲好。
若說他虛僞呢,又不像,因爲他不僅僅在小說裏這個樣子,傳奇也頗露端倪,甚至作詩爲文,亦不忘大義凜然的教導世人,然後寫些很是不能讓人心安的東西。譬如他這個戲班子吧。李漁這個人大概也算是個曲癡,自己組織戲班子,自己排演。當然他也算生逢亂世,如果在太平盛世,也許就考官入仕。不過沈璟不就是壯年辭官,回鄉去攢戲班子嗎?沈家在吳江還是旺族。話說李漁這個戲班子,自然招了不少年輕小姑娘來學戲,結果呢,當然啦,小姑娘們都成了他的小老婆,在他的詩文裏,只以姓行,皆以某姬呼之。他有一組悼亡詩,懷念某個姬的,備述其當初如何哀求他作他小老婆,做了小老婆之後又是多麽讓人滿意,誤以爲自己懷孕之後多麽興奮,知是假孕後又如何病隕,然後就痛哭流涕的寫了十幾首悼亡詩。古代男人娶小老婆就算了,娶了之後非要弄成多麽花團錦簇的事情,就委實讓人蹙眉。所以我本來還對毛奇齡頗有好感,後來看到他那個“續長恨歌”的情事,吐得七暈八素,再也沒法子看他的文章。李漁更可厭的地方在於,他悼念完了一個小老婆,就順便批評了另一個小老婆,說她善妒,要把她逐出戲班子,任人家怎麽哭也不理,只是義正詞嚴的寫了兩首詩,大意是說,善妒乃是女子最要不得的品質,你犯了如許大錯,還不找個地方面壁思過去?
唉,真不知是喜他還是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