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佳答案
高亢的天空在遠處移動,慢慢地迎上來,慢慢地退下去。路軌兩邊,新翻的泥土靜靜地等待着農夫來灌溉,也迎上來,退下去。黃色和白色的菜花迎上來退下去。出神間突然淹來滂沱的黑暗,雷霆萬鈞,火車已衝入了隧道向前挺進。三分鐘後,火車像一條綠色的龍排山倒海衝出嘩啦啦潰散的黑暗,掙脫一幅又一幅的土地直指沙田。
向北不數分鐘,火車已到達馬料水。一個寬敞的山坳退向西邊,靜穆而羞怯;然後溫柔地上升成一個接一個的斜坡,把軋軋的火車聲接了過去,然後送往澄澈的海面,讓吐露港感覺聲浪微微的顫動。
馬料水得天獨厚︰四周的峰巒起伏如浪,把幾萬頃碧湛湛的海水靜靜地抱住,沙田的噪音湧也湧不入;旺角和尖沙咀的喧囂,這時粼粼遠去,滲不進一泓濾過的寂靜。火車遠去後,只有寂靜在山谷和海彎迴盪。
每天乘校車往新亞英文系,首先要循山路向上逶迆。盤旋而上的山路,婉婉轉轉繞過大彎復小彎,抑揚之後是頓挫。路旁的岩石以深褐和灰黃叙述千百萬年前滄海和桑田的故事。在兀傲?磳的鋒刃,在縱橫交錯的裂紋,在直削而上的峭壁,你會聽到時間的呼嘯。到了黃昏,太陽把岩石描繪得斑斕有致;雨後,流光濕漉漉的在上面晃漾。到了冬天,吐露港外面洶洶??,晦冥澒洞,北風削過黤黮的海面削過山嶺時,岩石仍堅忍如故。即使幾百萬年後,它仍會在海灘執着地閃爍,執着地同浪濤搏鬥。
磅礴的山岩,到了范克廉樓就轟然上升,轟然上升到聯合新亞才戛然停止;巨石戛然停止處,兩座水塔上沖霄漢。站在水塔下,你會看見科學館、圖書館和其他新型的建築物矮下去。崇基那邊的講室,也退入了茂密的樹叢。那邊到了盛夏,葉子的蒼翠濃得要從葉脈和葉面溢出,淅瀝淅瀝地滴落簷角。蟬聲細細,裊裊然從葉間飄起又下降。這時,你就想仰臥草地,敞開胸膛看白雲飄過水塔頂,讓海風輕輕地鑽進頭髮,讓頭髮搔你的耳朵。可憐研究所的博士、教授,把一本本的線裝書翻來翻去,矻矻窮年,大搞箋注訓詁,却把外面的山光水光全讓給了蜜蜂、蝴蝶、海鷗。
從水塔下望,整個吐露港沁涼的湛籃就逼眼掩來。山下,淡淡的海水在寂靜中漠漠凝住。東北那邊,一隻黑色的老鷹在視域內愈飛愈遠,然後在瀲灧的水光裏消失。到了初春,馬料水海面的色彩就更加柔和。記得一個早晨,要教八時三十分的課,熹微中乘校車到達山頂。剛下車,竟「啊」的叫了出來。吐露港的明澈映進疲倦的瞳孔,剎那間竟喚醒了故鄉的山水。原來吐露港驟雨剛停,樹和草都流動着新綠,明亮晶瑩。遼闊而平靜的海面,光暗有致的水色一泓接一泓。遠近的山巒,都在柔和的黛色中聆聽空間的寂靜。那一刻,時空相交於一點,蜻蜓靜止於水面。望海的人也走出了時間,走入了明朝、宋朝、五代的山水。
到了三月,吐露港幾百萬頃的湛藍裏,一座座的小山沾到柔軟微涼的雲霧。從新亞的山顛望去,一堆一堆的白棉絮浮在沁涼的海面,輕輕的一綹一綹,飄着,繞着,以綽約之姿跌宕起伏,像夢一樣虛幻,也像夢一樣飄渺,舒徐。這時,山城中大就顯得特別靜穆,在叠嶂裏被時間遺忘。
到了黃昏,海面七色騰躍,金黃的陽光從樹梢流入山谷,然後在山谷溶溶流佈。暮靄自遠而至時,八仙嶺默默盤坐,蒼茫中顯得越發沉鬱了。漸漸,光影相融相混;吐露港和烏溪沙那邊,夜的兩睫愈垂愈低,崇基餐廳外面的荷池和寂靜的球塲開始在黑暗裏隱沒。
從吐露港沿山隈而上,你會看見幾座教職員宿舍。離宿舍不遠,是一個小小的村落,名字挺美,叫赤坭坪,有許多中大同學在那裏寄宿。到了晚上,村中就亮起疏疏落落的燈;每盞燈都有一圈朦朧的光暈,每圈光暈都融入軟綿綿的夜色。有一個晚上,曾經和凱坐在第六苑附近的斜坡,甚麼也沒說,只讓青草的氣息在柔和的黑暗裏混和着沁涼的海風細細地流入體內。遠處偶爾傳來狗吠,就想起小時候門前那頭黃狗。不知多少個晚上,那頭黃狗曾昂首向巷裏陌生的脚步狺狺。狺狺沉下,就有一隻蟋蟀在草叢裏鼓着褐黃而透明的薄翼起勁地鳴叫。吐露港上,疏落的漁火把黯淡的光暈投落漆黑無聲的海面,微風中伴着水裏盪漾的微弱光芒,顯得有點慵倦。就這樣,和凱一起坐着,讓軟軟的黑暗撫摸眼睛,直到最後一班火車,夜靜裏從大埔軋軋駛來。
冬天,當大陸性反旋風籠罩中國、韓國、日本,馬料水就滿山滿谷都是風。北風從八仙嶺那邊捲來,一浪推一浪捲也捲不盡,匉匉訇訇在空谷裏蕩潏。這時,大地成了一管籥,馬料水更是這管籥的萬竅千孔,任寒風呼呼地鑽入鑽出,在人的耳根呼呼嘶叫,然後一浪接一浪的滾過柔弱的蘆葦滾上山來。吐露港那邊,黑浪洶湧,陰霾澎湃,沉重的天空壓着黤黮的海面。兼天湧的波浪、接地陰的風雲,把羣山和建築物捲進了一個大漩渦,於是天地低昂,陰陽互搏,沉重鬱律的黑雲在新亞和聯合的水塔上旋轉翻騰;山麓的崇基,這時也陰陰慘慘。
若非大陸性反旋風籠罩中國,把天空吹得慘然無色,整座山城,四季都會溫暖恬靜。下午,悠閒的陽光斜照入新亞人文館的長廊,拖着長長的影子在裏面走過,脚步聲就敲破下午的沉寂,從這邊傳過那邊。四處闃然間,走過空空的課室,走出圓形廣場,走下蜿蜒的斜坡,走過科學館門前寬闊的空地,在柔和的陽光和微風中走到山脚的火車站,凱就迎了上來,微笑着和我一起向海濱走去。花兩塊錢租了隻舢舨,扶着她走上去,山光和水光就圍過來。坐在舢舨上,我慢慢地搖動雙槳,凱默默地坐在後面,黃昏的風從遼闊的水平線那邊吹來,吹起她額前一綹綹的髮絲。愈來愈濃的晚霞,這時沾滿了她兩鬢。至於那兩瓣嘴唇,本來就是一顆渾圓多汁的櫻桃,說話時就綻開,任人窺視裏面整齊的雪貝,這時叫西天的晚霞濡得更紅了。遠處,海水的碧藍和絳紅溶在一起。雙槳點出的漣漪,以我們為圓心一圈接一圈向外莞爾,如笑靨在凱那玫瑰紅的兩頰粼粼。把槳從水裏拉出,一串串銀色的珍珠就散落風中。抬頭,見遠處也有幾隻舢舨盪漾。
每次划艇完畢,背着落日走回大學車站候車返九龍,看見火車——尤其是來自廣州、裝載着豬牛蔬菜的火車——隆隆南下就想起廣州車站縱橫交錯的鐵軌,想起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土地上奔騰的河流,為河流中分山脈、平原。於是,候車的人就會望着明晃晃的鐵軌出神,看它默默向北飛奔,抹角轉彎,依山傍水,撲入梧桐山後堅定地向北疾竄,把一大幅一大幅葱綠的稻田丘陵向後甩,一到廣州更幅射向外,數不盡的鐵軌長嘯往數不盡的終點。向北,京廣鐵路直嘯二千三百二十四公里,嘯過珠江、長江、淮河、黃河流域,嘯過珠江的娓娓長江的湛湛黃河的滔滔。從北京,京包鐵路向西蜿蜒八百三十三公里,一到包頭就衝入大漠直撲蘭州。從蘭州,蘭新鐵路向西北飛躍一千八百九十二公里,跨過面積相等於三個法國的新疆向烏魯木齊,在玉門關外探西域三十六國的遺蹟。向東北,京山鐵路自北京伸向山海關——長城的終點,把二十世紀的中國與公元前的神州緊連。一條條鐵軌,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奔馳交錯,像一條條的脈絡把玉門、太原、濟南、西安、鄭州、杭州、廣州、馬料水貫通。每次在火車站候車,都喜歡循鐵軌神馳北上,奔向無盡的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
然而無盡的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至今仍是個模糊的概念。雖然我可以從酈道元的《水經注》、司馬遷的《河渠書》沿巴顏喀拉山的北麓和南麓蜿蜒而下,巴峽穿巫峽,襄陽下洛陽,在李白的詩裏聽猿啼,聽輕舟沿險急的節奏頓挫的平仄一瀉千里;雖然我可以在《尚書.禹貢》裏隨大禹無胈無毛的股脛走遍灉沮濟漯濰淄汶濟淮泗江漢伊洛沔渭黑水弱水,但是真正在胸臆裏潺湲澴瀯漠漠淼淼的,只有珠江和香港的馬料水海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