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文 沈復 浮生六記 5分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卷一
閨房記樂
我生于1763年，乾隆癸未十一月二十二日。當時正是太平盛世的時期，當時我家住在蘇州倉浪亭邊，是后來人們所說的那種書香門第。可以說，老天對我真是極端濃待了。蘇東坡曾經說過︰“生活如同一場春夢，消失以後根本找不到蹤跡”所謂“春夢了無痕”。不考慮他的文采的話，這句詩我覺得真有孛于上蒼對我們的濃愛。
因為詩三百把守關口雎這篇放在百篇之首，我也把我寫我們夫婦婚姻生活的部分放在我的小書的首篇吧，寫我生活的其他內容的部分，就放在其后了。我很慚愧的是，在我年少的時候就不上學了，所以我只能用很簡單的語言記錄一切，我只努力記錄各種真情和事實而已。如果追究我寫的文章的文學方面的問題，那還不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原文為︰是責明于垢鑒焉）
我年幼的時候，和住在金沙的余家小姐定婚，她八歲的時候夭折了。后來我就和陳家小姐結婚了，她大名叫芸，字淑珍，是我舅舅心徐家的女兒。芸天生聰明，學說話的時候，大人說給她琵琶行，她就能都背誦下來。到了四歲的時候，她父親去世了，只留下她母親金氏和弟弟克昌，家裡面很窮，啥都沒有。芸長大以後，擅長女紅，家裡三口人都仰仗她做手工掙錢，在做刺繡工作的休息時間裡，漸漸自學到可以作詩詞了，“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是她的代表做呢﹗
我13歲那年，跟隨母親回老家，我在母親老家遇到了芸。那時侯我們都非常天真純潔，她竟允許我讀她自己寫的詩詞。我當時被她的天賦鎮住了，但是同時又怕她因為太聰明而感覺不到快樂。后來我就總也忘不了她，有一天，我跑到我母親跟前對她說︰“如果你要給我選一個老婆的話，我是非芸表姐不娶的。”我媽媽也很喜歡她的溫婉，當即就摘下自己的金戒指作為送給她的訂婚禮物。當時是乾隆乙未年七月十六日。
當年冬天，她堂姐出嫁，我又和我母親一起回了她娘家。
芸和我同歲，但是大我10個月，從小我們姐弟相稱，于是我叫她淑姐姐。
當時到母親的娘家以後，看到所有的來賓都穿著顏色很鮮亮漂亮的衣服，惟獨芸穿的很素淡，只穿了雙新鞋。鞋面繡的很精美，手工精巧，問她才知道，是她自己做的，才知道芸的能力不只是寫詩做詞。
芸長得瘦瘦的但是並不骨感，有些塌肩，脖子長長的，眉毛彎彎的，眼睛很漂亮，看人看物很有神采。只是前排兩顆門牙有些前呲，有點不太美觀。她對我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吸引力，真讓我忘了自己是誰……（對我有消魂落魄的吸引力）。
向她要寫好的詩句看，發現寫成的少的只有一句，多的也只有三、四句，大部分都沒有寫完整。問她原因，芸笑著回答道︰“這些都是我自己瞎琢磨的，想以後有個知己並能為我師的人一起把它們完成。” 我在她的詩做的開篇提寫了一句玩笑一樣的話︰“錦囊佳句”。當時竟然沒有意識到這句話暗伏了她短壽的契機。
當天晚上，大家把新人送出城外回來，都到了半夜了，我感到肚子很餓，想吃東西，僕人給了我一些干棗，我覺得太甜了。芸暗暗拉了拉我的衣袖，我就跟著她去了她的臥房。看到那裡藏著一些熱粥和小菜，我很高興地拿起筷子就要吃，忽然聽到芸的堂兄玉衡在叫她“淑妹妹，快來啊﹗”芸趕緊把門關上，回答道︰“我很累了，要睡覺了。”玉衡使勁擠進門來，發現我在吃，就斜著眼笑話芸說︰“剛才我要粥喝，你說沒有了，原來專門藏起來給你未來的老公吃啊﹗”芸感到非常尷尬，全家都在笑她這件事。我也有些生氣了，帶著老僕人先回了家。
自從喝粥這件事被人嘲笑，我再去母親的娘家，芸就迴避我。我知道她怕再成為別人的笑料。
到了乾隆庚子年正月二十二日，我們正式結婚了。那天晚上，見到芸瘦弱安靜的樣子還是和以前一樣，拿下蓋頭，我們互相看著對方開心地微笑。在喝了交杯酒以後，我們坐在一起吃宵夜，我在桌子下面悄悄地握住她的手，細細的、暖暖的、柔柔的，我的心不覺砰砰亂跳起來。給她夾食物，才知道她在守齋，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吃葷了。從她開始吃素食的日子算起，應該是我當初出天花的日子。我于是笑著對她說︰“現下的我皮膚光滑漂亮，姐姐可以開始吃肉了么？”芸笑著看著我，點點頭同意了。
正月二十四日，是我姐姐出嫁的日子，二十三日呢，又是國家忌日不能演奏音樂，因此只有在二十二日的夜裡為我姐姐的出嫁設宴。芸出面坐陪。我在洞房裡和伴娘一起喝酒劃拳，喝得爛醉倒下睡著了，早上醒來，芸正坐在梳妝台前化裝呢。
白天，親戚朋友來來往往好不熱鬧，點燈以後才開始演奏音樂。二十四日子夜過后，我作為小舅子送姐姐到夫家，回來已經快三點了，賓客都走掉了，燈也都快滅了；我悄悄地來到屋裡，看到老媽子已經在床邊睡著了，芸卸了妝但是還沒睡，把蠟燭點的亮亮的，低著頭不知道在看什麼書，十分入神。我過去撫摩她的雙肩說︰“姐姐這幾天都很辛苦，怎么還在用功啊？”
芸趕緊轉過頭，站起來說︰“剛才正要睡下，打開櫥柜看到這本書，讀起來就忘了疲倦了。西廂記我知道特別有名，今天才讀到，真是出自才子之手的佳作啊。只是裡面的用詞有些尖刻。”
我笑著說︰“只有才子的筆才能寫出尖刻的話呢﹗”
女仆在邊上催促趕緊睡覺了，我讓她把門關上先去睡。然後和芸坐在一起說笑，好像是以前最親密的朋友又見面了一樣。說笑中摸她的胸前，發現她的心也 地跳的很厲害，在她耳邊說︰“姐姐的心怎么跳的這樣厲害啊？”芸看著我微笑著，我立刻感覺心動神搖，不能自持；摟著她一起去了床上，覺得天亮的太快了﹗
芸新嫁過來，一開始就很不愛說話，每天都和和藹藹，不生氣，有人跟她說話，也是報以微笑。對老人尊敬，對平輩和小輩和氣相處，一切都井然有序沒有任何閃失。每天見到晨光照到窗戶上，就穿起衣服起床了，彷彿有人呼喚催促一般。我笑話她說︰“今天不是當初喝粥都能讓人笑話的光景了，你怕什麼怕？”芸回答說︰“雖然當初我藏粥讓人笑，但是如今我不是那樣的擔心啊，我是怕公婆看到我不勤快，后悔娶來我這個兒媳婦呢。”
我雖然特別貪睡，可是聽了芸的解釋認為很有道理，每天也跟她一起早早就起來。從此我們耳鬢斯磨，形影不離，互相愛戀的美好感覺真是用語言都無法形容。
快樂的日子總是過的飛快，轉眼一個月了。我父親稼夫公當時在南京省政府裡做事，送來一封信說，讓我到杭州的趙省齋先生那裡投師。趙先生是位好老師，如今我還能拿著筆會寫這些字，都是他的功勞哦。
本來回家完婚的時候，答應了一旦婚禮結束，就和父親一起回到府上繼續學習。現下看到信了，心中感到特別失落，我怕芸會突然在別人面前哭出來，可是她強顏歡笑，還安慰我並催促我快些上路，白天幫助我整理行囊，只是到了晚上，才表現出一些和往常不一樣的情緒。當我出門的時候，她叮囑我︰“沒有人在你身邊，自己要留心自己的生活啊。”
登上小船，解開纜繩，看到河邊開滿了桃花李花啊，而我的心恍然若失的樣子，如同離群的鳥，感覺不出這樣的美景。
在書館住了三個月，真好像有十年了一樣啊。芸雖然不是寫過來書信，但是都是回答我問的問題，勉強寫出來的句子，加上寫信慣用的格式，讓我很失望和不快。當傍晚微風吹過竹林，月光把芭蕉葉的剪影投到窗戶上，更是想念我的芸，常常讓我失眠啊。
老師了解了我的心情，給我父親寫了一封信，告訴他考我10題都會了，可以讓我暫時回家休假，我高興得好像從牢籠中釋放的囚徒一樣啊。
上了小船，一刻鐘的時間長的彷彿一年啊。等到了家，先問候了母親，回到我自己的屋子，芸起身迎接我，我們四只手握在一處，還沒說出一個字，倆人就都覺得輕飄飄的，靈魂好像化做了煙霧一樣，耳朵裡轟的一聲，就都昏過去了。
當時是六月天，屋子裡特別濕熱，幸而當時住在滄浪亭邊愛蓮居西鄰，石板橋那邊有一臨著溪水的軒（四面敞開之房舍），名字叫“我取”，取自“清斯濯纓，濁斯濯足”中的意境，房檐前面有一株老樹，樹陰濃密、遮窗閉日，把人臉都照綠了；溪對岸能看到往來不斷的游人，我父親稼夫公在這裡掛上帘子，宴請賓客。遵照我媽媽的吩咐，我帶上芸住到這裡避暑渡夏。因為天太熱了，芸也不做刺繡了，整天陪伴在我的左右讀讀書、聊聊歷史，賞賞月、說說花。芸不太能喝酒，非讓她喝的話也能喝個三杯，我教會了她行酒令。我們覺得過這樣的日子，在人間真是少有的福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