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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1408》改編自史蒂芬金小說,大概是這樣的一個故事:作家麥可恩斯林造訪據稱鬧鬼的各個地點,寫出一本又一本表面上涉及超自然現象的書。他其實一點都不相信怪力亂神之說,他像影評人為電影勾選幾顆星一樣地為這些鬧鬼之地的恐怖指數給分,這個舉動依據的邏輯,也就是帶出的宣告是:人高於神鬼靈魂,無論如何繪聲繪影的怪談,不過是人為的操作或想像。
讓麥可從小說家轉行寫這樣的東西,是因為女兒在小小年紀即因病去世。他責怪妻子與周遭人們,在女兒罹患絕症時,灌輸給她天堂與死後靈魂的觀念,認為這讓她失去了奮力求生的意志。女兒死後,他和妻子分手,成為一個誓言要蔑視、打破所有鬼怪傳奇的作家。這些「十大恐怖旅館」之類的書,恰恰正是要將一向神秘且具有絕對高度的靈異幽冥給世俗化,使其瑣碎、荒謬、解密。
然後,他來到了據稱死過56人,沒有人能活得過一個小時的紐約「海豚飯店」1408房間,不顧飯店經理苦苦相勸與恐嚇,堅持入住。他要挑戰或確認的事很清楚,那就是,什麼都是假的,只有現實與活著,是真的。他入住1408號房,在那裡,他遇見了他所能遇見的最可怕的事情。
這就是《1408》整個故事。我試著在讀者看過或沒看過電影/小說的情況下,盡可能講述整件事。預告片、漫天蓋地的媒體宣傳、甚至直到人們走進戲院所面對的電影本身,都是這樣告訴你的——這是一部恐怖片,你將隨著主角在一個受到詛咒的房間裡,陷入各種各樣遭遇。
但事實是,至少對我來說,《1408》的故事,全然是另一回事。
那個房號「1408」的房間,不是馬戲團或遊樂園的鬼屋,將一個接著一個跳出驚奇的陷阱與獎勵,它只不過是人的某一個無法放下的執著。
多數人的時間是向未來開展的——過去、現在、未來,過去的過去了,現在正在走向未來。但某些人,或者說,人們在某些遭遇之後,他們的生命將從此關閉,他們活在過去,再也沒有未來。一個人可以創造一切,卻唯獨不可能修改、取消、變更過去,他只能不在意,而當他在意了,他便難以往未來活過去。
在《1408》的故事裡,所有猙獰的傢伙,並沒有無中生有地降臨,而是原房間裡物件的變形,活過來的電器、猛然砸下的窗戶、情節移動的牆上的畫……。而這正是恐懼的本質,那是,你只能害怕你已經害怕的,不曾存在所謂「恐怖的未知」,未知的唯一意義就是人將用全部的已知去填充裝滿。那些讓你恐懼的,只是你所擁有一切的繁殖、扭曲、變形、延伸、勾引。
多數人的生命是敞開的,他們將會持續遇到、認識、看見,但那些生命已然關閉的人,則只有那些他所執著的材料反覆變形。
房間裡發生了各種災難,麥可傷痕累累,驚嚇與憂傷得幾乎崩潰。床頭的時鐘從60分鐘開始倒數,據說多數人並沒撐過60分鐘。但60分鐘過去了,麥可還活著。這時時鐘從00:00,再次跳回60分鐘,重新倒數。
電話響起,裡頭的聲音以專業性的俐落和輕快,朗朗建議,「你將進入下一60分鐘,或者也可以,以自殺作為退房!」。
1408,一個四面都是牆壁,沒有窗戶、管線、孔洞的徹底封閉與結束的房間,任何陷入無可排遣與化解的執著的人們,他們的生命從此只有一種可能——要不就60分鐘與下一個60分鐘地,持續迴圈地活在痛苦與驚懼中,要不,就以自殺提早退出!
「1408號房」不管在電影裡外,甚至根本不是隱喻(誰才是誰的隱喻?),一個生命所承受的憂傷、困頓、掛念、夢想,從來都不是飄渺虛無的概念性內容,而是物質性的,這些將決定他作為一個怎樣的人、過著怎樣的日子、如何對待與行動。那是一個將只容許單獨住進去的房間,他將在那裡戰鬥與自己,多數時候,只要你check-in了,便很難再check-out了,但會有那少數時候,憑著意志、溫柔、智慧,重新解開自己,和世界、環境、人們和解,讓那個憤怒而關閉的自己死去,或許便還有機會,將有一個全新的/最舊的自己,活過來。
你無法戰勝1408號房,你只能讓它不存在。你只能消滅掉入房間的自己,才便也消滅了房間,它才能不存在。
麥可恩斯林是對的,也是錯的。對的,是因為世界上可能並不存在人類可以作出描述或定義的神鬼靈異;錯的,則是因為即使暫不論神鬼,仍然還有比人更大的東西,那是人自己所經歷而還無法脫身的全部故事的總和,是人的最裡面,是人向著世界或時間,凝視得最急切也最專注的某一個點。1408號房裝著比人更大的東西,那不是埋伏的鬼,而是他所還無法和解的他自己。
如果海豚飯店的1408號房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地方,那麼或許我們將再也不必害怕,因為最恐怖的地方原來只不過是我們微小又有限的心靈,又或許,我們將從此陷入無邊際的恐懼,因為當我們很難退出自己的心靈,則這整個黑洞原來將永遠與我們如影隨形。
如果你認為有一個在外面的1408號房,那麼你將隨著麥可恩斯林一起探險,下一瞬間什麼都可能出現,如同電影公司建議的閱讀方式。但如果你同意那只是、竟是,一個裡面的房間,那麼關於這部電影,你將進駐全知的高度,不忍卻不可能進入地,看著一個生命囚在原地,耽溺地自己傷害自己,你知道,幾乎不存在任何可能性等在探險彼邊。
1408,一個絕對的、內在的、全然籠罩給自己的房間。當電影越是熱鬧,難道不是對裡頭的生命太殘忍了一點嗎?
在另一個故事裡有這麼一段可相互為看的文字(剛好也是一個在紐約的故事):
我在北極探險家彼得.弗祿程的一本書讀到,他困在北格陵蘭島 的暴風雪中,決定蓋一座愛斯基摩人的圓頂小屋。……小屋日漸緊縮,由於屋外天氣惡劣,他的呼吸造成牆壁的結凍,牆壁於是越來越厚,越來越迫近,最後幾乎沒有足夠的空間容身。……你的呼吸竟然把你帶進冰封的棺柩……這個人親手打造了自己的毀滅,但是造成他毀滅的因素,卻又是讓自己存活的必備要件。
「……小屋日漸緊縮,由於屋外天氣惡劣,他的呼吸造成牆壁的結凍,牆壁於是越來越厚,越來越迫近,最後幾乎沒有足夠的空間容身……」。我們只能讓你的生存是一個面向未來敞開的房間,願意邀請、等待、發現明天,如果一個人關上並鎖上門,你所有的繼續活著,都將塞進這個,並無法隨之撐大的關閉的、裝滿回憶與懊悔的房間,你愈活下去,房間就越擁擠,你就愈感到窒息……。
是啊,造成我們毀滅的因素,從來就是讓我們自己存活的必備要件。這就是時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