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佳答案
首先問樓主閣下一道題:港人對「中國」一詞的理解是否有著共識?
本人的答案乃「否」。「中國」一詞從來有著很大的含混性,而不同政治目的之團體,則不斷地挪用有關的含混性,去形塑大眾對「中國」的社群想像。近當代港人文化想像中的中國,理應被看成一個多元及流變的概念,而其中起碼可歸納出幾者。一為帶著一定程度的懷鄉情結,以及某種回應炎帝黃帝巨龍等圖騰召喚的相關想像,屬於一種對民族共同體以及其原始性、本質性的想像(Benedict Anderson, 1983)。一為共產黨政府治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一為一個被想像的「現代」「中國」文化共同體。一為當下實況中國。
不同政治目的之團體利用「中國」的含混性去爭取他們對「中國」的詮釋權。舉例而言,在六十年代的殖民者論述隱含中,中共與實況中國是連結的,並組成一個與本土意識對立的他者。(熟悉本港史的人皆知當時的中共在香港被普遍視為洪水猛獸)左派人士的論述亦同樣將中共、社會主義等與實況中國綑綁起來,但卻正面地投射成一個整體,並要求港人的認同。在文化民族主義者(如《中國學生周報》編輯及支持者)的論述中,一個被想像的、嚮往自由民主的「現代」「中國」文化共同體,就是那種「本有」民族共同體的正當繼承者甚至同體者,他們通過將這兩者綑綁以要求認同。「中國」的不同意義,因應不同處境及目的被互相綑綁或分割。
不少論者講及港人身分、社群及文人認同等議題時,都不自覺地用起幾個文化領域的分立性分析:殖民者、中國、香港。這除了忽略了「香港」本身作為一個社群想像未必能獨立於民族主義與殖民主義的看法(葉蔭聰1997),更將「中國」的概念極端簡化。
由於樓主閣下之問,是探討現代近十年之事,故也必須將理論用到後九七時代。
中共重新接管香港後,雖然宣稱生活方式五十年不變,但它對香港的政治干預卻十分大。在這種環境下,形成一種新的政治格局,並直接影響港人對「中國」的社群想像。
在新環境下,親共政黨、組織甚至個人因為受到中共政府的直接間接庇護,勢力日增;同時亦導致不少組織因現實考慮而改變政治取向。在這部份,本人將以香港媒體為主要分析元素。
如宣稱廿九年來銷量第一的本地第一大報《東方日報》,近年來已離開中立,報導內容及社論皆公認走上親共路線。且以一段節錄看看《東方日報》該文是如何的以第一身描劃泛民主派中人:
『英女王陛下:我哋係你老人家裙下忠貞之臣,香港人統稱我哋做泛民議員。你老人家對我哋提攜之恩,沒齒難忘。我哋懷住滿腔激憤,靜雞雞向你老人家篤背脊,有啲前朝高官陰謀想拆走以大英尊貴名號興建皇后碼頭!〔……〕我哋懇請你將當年對鞋速遞送畀我,〔……〕等啲大英遺民睹履思人,見到對鞋,就懷念你。我哋泛民議員每日率眾匍匐親吻你尊貴嘅鞋印,然後跳海宣示捍衛女王嘅決心!』
這篇親共媒體文章所投射出的「中國的他者」,既是英國,亦是泛民主派。對親共派支持者而言,被視為奉行「帝國主義」的英美等列強可謂有一種「他者原型」的地位。以目前政情,泛民主派與親共派對立,在社群想像的形塑上,便被親共人士與英國帝國主義綑綁起來,投射出一種互相勾結的他者整體。這種做法同時亦等於宣稱自己擁有「中國」的詮釋權,將觀眾對實況中國的社群想像及認同挪移到己方。中央官員的名言之一「普選會選出一個反中亂港的人」,更將其把泛民主派人士排除在「中港」之外的意圖直截了當的一語道破。
至於長年爭取西方式民主落實於本地的泛民主派,在政治文化意識形態上與早年的文化民族主義者雖未必一脈相承,但亦頗為相似。由泛民主派舉辦的每年悼念六四燭光晚會中明顯可見,他們所投射出的要求認同的仍是那個親「自由」、「民主」的「現代」「中國」文化共同體。顯然雖然他們深明在日常政治中無法實踐,但仍夢想「自由」與「民主」最終可落實到整個中國。其種種論調皆與《中國學生周報》中將香港投射成「鐵幕邊緣」的「最後的自由文化堡壘」(「學壇」22/8/1952)的做法亦十分相似,而這種投射背後隱含的正是那種對親「自由」、「民主」的「現代」「中國」文化共同體的社群想像。
大眾的社群想像,除了教育制度外,最易受媒體形塑;正如香港五六十年代時,港人受殖民政府以大量廣告宣傳本土意識貫輸及《中國學生周報》對「民族文化」的捍衛與詮釋影響一樣。事實上,媒體亦只是社會環境的反映;從公認獲中共「信任」的特首候選人比泛民參選者取得多近六倍捐款一事,即可看出親共力量相比泛民如何更有財勢。更直接的事例是親泛民的壹傳媒,長年受商界以不登廣告的手段杯葛。政治文化環境及其產生的效應由此大大挪移了港人對「中國」的社群想像。
所謂的「中國」,從來是一個分裂的「中國」,在不同政治及文化勢力對「中國」詮釋權的積極爭取下,港人對「中國」的理解及社群想像被挪用及形構,形成了一種複雜糾纏的形態。這呼應了安德遜所言,社群不由他們的虛假或真實來判定,而是由社群被想像的形式。又正如阿巴斯所說,民族主義置身在不斷移位的過程,文化不再居於一個固定的地方。(Abbas1996)
至此可謂已結論分明。知道了「中國」這概念作為社群想像的本質,是理性批判及理解該些「愛國訊息」的第一步。「愛國」之前,先要弄清楚這個「國」是由甚麼團體、及基於甚麼政治目的所投射出來的東西。
註一:恕直,這是社會學問題,多於哲學問題。
註二:拙答有頗多內容引自本人一篇早前原創的論文,但經過整理。
───────────────────────────────────
《聲明》
按香港法律第五百二十八章,本篇屬版權法下受保護作品。
───────────────────────────────────
參考書目
Abbas, Ackbar. 1996. "Cultural Studies in a Postculture." Paper presented at the Second International Symposium on Cultural Criticism. Hong Kong: Programme for Hong Kong Cultural Studies,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Anderson, Benedict. 1983. Imagined Communities: 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 London & New York: Verso.
孔誥烽:〈論說六七:恐左意識底下的香港本土主義、中國民族主義與左翼思潮〉,《誰的城市?──戰後香港的公民文化與政治論述》羅永生編。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7。
田邁修著:〈六十年代/九十年代將人民逐漸分解〉,田邁修,顏淑芬,危轉娣編:《香港六十年代──身份、文化認同與設計》。香港:香港藝術中心出版社,1994。
吳志森:〈探針:為甚麼要做回「殖民地人」〉,《蘋果日報》,18/4/2007。
周蕾:〈殖民者與殖民者之間:九十年代的香港後殖民自創〉,《寫在家國以外》。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5。
陳幸嫚,盧健輝:〈香港“六四”燭光晚會主題支持維權〉,《人民報》,4/6/2006
梁桂豪:〈國家哪兒不安全〉,《蘋果日報》,30/11/2002。
葉蔭聰:〈「本地人」從哪裡來?──從《中國學生周報》看六十年代的香港想像〉,《誰的城市?──戰後香港的公民文化與政治論述》羅永生編。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7。
葉蔭聰:〈邊緣與混雜的幽靈〉,《文化想像與意識形態:當代香港文化政治論評》。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7。
劉紹麟:《香港的殖民地幽靈》。香港:守沖社,1995。
龍應台:《思索香港》。香港:次文化堂,2006。
羅永生:〈解讀香港臥底電影的情緒結構和變遷〉,《台灣社會研究季刊》第六十期,12/2005。
〈奴才乞求皇后保碼頭書〉,《東方日報》, 11/5/2007。
2007-08-28 23:44:19 補充:
樓主閣下: 如何批判?拙文已以〈奴才乞求皇后保碼頭書〉的文本分析舉例。在理性批判時,可以注意有關「愛國訊息」的這些方面:一、發訊者的政治立場及背景二、其投射出的「中國」是一個怎樣的「中國」三、在其投射過程中,如何將他們想像中的「中國」與大眾普遍認同的「中國」綑綁四、在其投射過程中,如何將他們想像中的「中國」與大眾普遍敵視的某個對象放在對方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