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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民，」李大夫下班前對我說：「近來我很冒失，不知是否患了老人癡呆症。」
「等一等，」我立刻更正道：「你最多是患癡呆症，不可能是老人癡呆症，因你和我同齡。」
「你有沒有試過想穿鞋外出，」李大夫憂心地問：「本應打開鞋櫃，卻誤開了垃圾桶？」
公共醫生的工作量愈來愈多，許多人被壓得神經緊張，心神不定。
我安慰李大夫說：「不出奇啊！有一次我回家，把襪子脫掉，想放入污衣籃，手提電話忽然響起，原來是上司找我。我一邊聽電話，一邊把襪子投進馬桶。」
「不，」李大夫還是皺著眉頭說：「我的情況比你嚴重。」
「何以見得？」我問。
「我本想打開鞋櫃，卻錯開垃圾桶，」李大夫說：「最可怕的是皮鞋真的在垃圾桶內！」
李大夫雖然冒失，但我不認為他患上癡呆症，因他從小便是那樣冒失。
念醫學院二年級時，有一天他特地來宿舍找我求助。他說：「我乘地車遺下一箱東西，你能陪我報警嗎？」
我答應了。他叮囑我帶學生證。走進警署，當值的警員很有禮貌地問有甚麼事，李結巴巴道：「我遺失一個紙箱。」
「裡面有甚麼？」警員邊寫邊問。
「人頭。」
警員瞪著我們，以為我們來自首。我們拿出學生證解釋頭骨是上解剖課用的。
冒失的人，喜歡收集冒失的故事，以顯示自己並不算最冒失。上個月李大夫經電郵向我說故事。
一天，急症室跑進一個男人，緊張地說：「我太太在門外的計程車內快要產子了！」
年輕的醫生立刻衝出去，打開計程車門，將女人的褲子脫掉，才聽到背後的男人高叫：「醫生，你上錯車了！」
下午一時，我走出診所大門，看見一個老婆婆坐在長等候；她黑黑瘦瘦，年近八十。
「醫生，」老婆婆對我說：「我現在去吃飯，你替我做證人，證明這張報紙和手帕是我排隊的位置。」她指指早已準備好的排隊工具。
「政府規定不許市民以雜物霸位。」我微笑道。
「但我幾十年來看街症都是這樣，」老婆婆問：「甚麼時候改例？」
一時間我不知怎樣回答。規例根本沒有修改過，只是人們不遵守。我瞄瞄老婆婆的預約條子，她約了三時半。我說：「你這麼早來也沒用，我們會先看預約兩點、兩點半和三點鐘的病人。」
「你們為甚麼要欺負老人？我早到卻要遲看醫生。」老婆婆氣憤地坐回原位。
我知道無法勸服老婆婆，但想起部門的口號︱︱顧客為本，我問她：「要不要替你買東西吃？」
老婆婆咧嘴笑了，她給我二十元說：「叉燒飯。」
我走進升降機，奇怪專科醫生怎會負責買飯盒，忽聞老婆婆高叫：「醫生！﹂我猜想她回心轉意，自行外出吃。我探頭出去，只見老婆婆仍坐在長，她說：「我的牙齒不好，叉燒要半肥瘦。」
醫院裡有一位名叫佳莉的護士，是我們的開心果。
如果部門有﹁最熱心員工選舉」，大家必投她一票；任何職級的人遇上困難，佳莉一定飛身相助，無論上班或公餘時間。
她不富有，但極慷慨，茶房永遠堆滿食物，全是她掏腰包的。有一次，我拿起一包陳皮梅，義正詞嚴地教訓她：﹁你的錢很辛苦才賺到，豈能亂花？」
她卻說：「就是因為辛苦得來，更應自由自在地花。」
買零食還不算大數目，據聞她的舊同學投資地產失利，周轉不來，佳莉不眨一眼，將自己大半家財借給舊同學。
我好管閒事，質問她：「怎能不儲個錢？若你有甚麼不測，誰供養你的母親？」
「放心吧！」她胸有成竹道：「我已買了人壽保險，受益人是母親。」
佳莉只顧幫助別人，不懂替自己打算。我認為她很笨，但不知為甚麼，我又很佩服她。
護士透過揚聲器叫了一個病人的名字，我看看病歷紀錄：男，七十五歲，住址是安老院。
診症室門推開，一個老人右手拿著手杖，左手搭在同行者的肩上，慢慢的走進來。同行者也是個老伯伯，年齡相若。
我請病人坐下，出乎意料，坐下的竟是沒有手杖那位。
我核對身分，確定沒有搞錯，就問病人：「那位是你的......」
病人沒有回答，望向身後的人。倚著手杖那位說：「我是陪他來看醫生的。」
我還是不明白，通常陪診的比求診的健康，為甚麼這回好像倒轉了？
「我的聽覺不好，」病人補充道：「你們醫生說話又急又高深，老趙念過書，比我明事理，耳朵又好，所以找他同來。」
我十分慚愧，原來病人覺得看醫生是件艱巨的工作，需合二人之力方可應付。
我對趙老伯說：「你真有義氣，行動不便仍願意陪朋友來。」
「我們是院友嘛！」趙老伯微笑道：「人老了，更覺友情可貴。」
「爸爸，你為甚麼那麼傻？」鬢角初現灰白的女兒問。
「我不要再拖累你了。」老伯伯躺在病，難過地答。
老伯伯六十九歲，患糖尿病，近年腎功能接近零，需要作腹腔透析，即一般人說的﹁洗肚」。由於老伯伯自己做不來，得靠女兒一天三次上門替他接駁喉管；經濟不景，女兒第一個被公司開除。老伯伯覺得自己拖累了女兒，於是為自己注射了整瓶胰島素，幸好及時被發現，送進醫院急救。
「我愈老愈不中用啦！」老伯伯自怨自艾：「連自殺也失敗。」女兒沒有說話，只定睛看著父親。
「我對社會是個負擔，對醫院是個負擔，對你也是個負擔。」老伯伯又說：「一個沒有半點價值的老頭，為甚麼不讓我死掉？」
「爸爸，」女兒強忍著淚水說：「難道你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價值？」
「還有甚麼價值？」老伯伯問。
「你的價值，」女兒肯定地說：「就是你是我的爸爸，獨一無二的爸爸。」
老伯伯恍然大悟，緊緊的抱著女兒，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