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佳答案
這首晏殊的小詞,其實也有頗多值得探討之處。或許在答題之先,略談晏詞的特色,當有助於往後的討論。
個人對 葉嘉瑩 老師評晏殊為一位「理性」詩人的說法,深有同感。其「圓融平靜」的風格與「富貴顯達」的身世,就正是一位理性詩人的「同株異幹」的兩種成就。詩歌原該是「緣情」之作,將「理性」加諸詩人之上,似乎很有點格格不入,其實不然。詩人的理性只是對情感加以節制,及使情感淨化昇華的一種操持力量,此種理性不是得之於頭腦的思索,而是得之於對人生的體驗與修養,它與情感不但並非相對立,而是完全浸潤於情感之中,譬若水乳之交融。他們的感情不似流水,而有若平湖,雖受風侵,縱投巨石,總會得保持一份「含斂靜止」、「雍容閒雅」的氣度。
可這份理性的操持,卻並未損害到詩人那顆「真情銳感」的詩心,反而令其在作品中表現出一種「情中有思」的意境。縱然只是在平凡的題材下,沒有激情烈焰、豪情壯志,也沒有震懾人心的氣勢,理性詩人的作品,卻常帶有一種足以觸發人思的啟迪。率性的詩人,對人生充滿入乎其內的真切感受,而理性的詩人則除感受外,更有著一份出乎其外的澄明觀照。這種特色,正為晏殊所獨具。因此,欣賞晏詞,若不能從他的「情中有思」的意境著眼,將有如入寶山空手回之憾矣。
此外,晏殊更善於提煉生活上微細的情趣,以洗滌心靈上的鬱抑,這是一種傷感中曠達的懷抱。故而,晏詞中,很少因傷感而形成悽厲之音,傷感在他的珠玉詞中,只是為那些溫潤的珠玉染上一層淡淡的悽清情調,多了幾分纖柔婉秀,益增其美。因此,從精神的層面上說,晏殊的作品,與南唐五代遺風又自不同,反倒是類同陶淵明的格調,雖然成就上有所差別。
前人認為馮延巳詞對後世的影響是“晏同叔(晏殊)得其俊,歐陽永叔(歐陽修)得其深”,晏詞之「俊」是肯定的,但「俊」就是否單指形式上、字句詞藻的華麗俊秀?其實不然,馮詞、晏詞之「俊」,不在形式,而在內中所傳達出來的最纖細幽微的感發生命,是詩人最銳敏的一份純樸的感受,而進一步,由這感受中所引起的一種實在的感情,這些才是馮、晏詞「俊」之所在。
《破陣子‧燕子來時新社》一詞見《唐宋諸賢絕妙詞選》,《珠玉集》不載。這首詞的內容,寫的是古代閨閣少女們春天生活的一個片段。晏殊寫了很多這類採用平常題材的小詞,素來為人所忽略,一般選本也很少選入,認為沒有甚麼深遠的情思和意義。事實上在這些小詞裡,正呈現出晏殊那一份詩人獨特的敏銳,而且非常富有詩意的感受,在平淡的歲月中,在尋常的生活內,在一般的人、事、物之上,時時體會到細緻的變化,種種感觸隨之而生,但與此同時,卻又處處感受到生活細節上帶來的情趣,以點化種種傷情鬱結,於平凡中體驗不平凡,在無意之中流露出詩人淡淡的真情。這首《破陣子》,就完全可以讓人感受到晏殊的這種獨特的詞風。在欣賞晏詞之時,這是首要留意的,學倒是不一定可以學得到(也不一定要學,終究每人性格不同),這關乎稟賦、性格、及人生的閱歷等等因素。
詞的上片,的確是以寫景為主。但那並不是靜態的描寫,而是暗裡嵌入了時序的推移。詩人準確的掌握了節氣、花信、習俗、風物的特點,將其有機地聯繫起來,展現出一幕幕生動的春日圖像,由仲春乃至暮春初夏,慢慢推移。在最美好的春光背後,不知不覺間,光風流轉,歲月挪移,惹人思緒。這些節令、花信、社祭等詞彙,今人看來可能感受不大,或不明所以,但在斯時,人們對這些都是熟稔的,而且蘊含著相當親切的鄉土情懷。
詞的起篇,連用兩對對句,筆觸細膩,具體而微。歇拍之散句「日長飛絮輕」,很有點「夕陽無限好」的感覺,觸動人思。句語之間,採用了詩、詞常用的所謂「語面的跳躍」筆法,有若蜻蜓點水,內容只點在關節處,省略了的情節、時序、空間就由讀者自行聯想填上。在詩、詞貴含蓄,且要在有限篇幅中,達到以小見大的目的,「跳躍」之為用無可避免,也因此要好好掌握其運用的技巧,這首詞上片寫景的舖排,就是一個很好的教材。
在沈祖棻的《宋詞賞析》中,上片詞的作用,被理解為勾勒出「美麗春光」之景,營造出美好時光的氛圍,作為開展下片人物故實的舞台。周汝昌在《宋詞鑒賞》中,加上了「作者以景光以傳心緒」的見解,認為內中隱約存有一種寂寞難言之意,深深隱藏著複雜的感情。個人意見則認為,上片實際是一段「傷春」之辭,只不過那份感觸斂而不盡露,寫得很淡,稍觸即收。其作用是為觸發下片「少女」尋常笑鬧片段的描寫,內蘊就正是藉著詩人的「銳感」、「善感」,點化平凡生活的意趣,來舒解人生種種感觸的曠達懷抱之具體表現。
詞的下片,同樣是以準確而細膩的筆觸,生動地展現出一幕「少女」笑鬧片段。過片處是散句,承上片「景」之描寫,而接上「景」內人物的登場,兩片意脈貫通,接合自然。三、四句是對句,傳神地描繪出少女間的隱秘探詢(也有些詞選解作少女自己的心理獨白),結拍散句「笑從雙臉生」,是點睛之筆,創造出形象以總結全篇,餘韻深遠。正如上文所說,這幕「笑鬧」劇,是為融和「傷春」情緒而寫,也是詩人「銳感」、「善感」特質的具體發揮,故詞句中有著極鮮明的意象,也同時給讀者極強的感染,而徹底地掃除了,或許也曾由上片所引起過的淡淡「傷春」之情吧。
全詞充份表現出「俊」而「情中有思」,詩人憑著其獨特的「銳感」與「善感」,摘取了尋常生活中一個微細的片段,提煉出無限意趣,化解乃至昇華了種種緣景而生的哀思傷情。結拍處的「笑從雙面生」,就正好體現出詩人的「善感」吧。
欣賞一首詩、詞,就是隨作者所帶動下,自行創造一種心路的歷程,這種經歷是每個人獨享的,並不會,也無需要相同。個中體會,就正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至於能夠學習到甚麼,還是老話一句,前人妙處,一切也貴乎自得矣。大底,形式可以模倣,但神髓卻只能自發吧。詩人必須要有敏銳的特質,這方面,半緣天,半由人。後天的磨鍊,以加強對事物的觀察力、關懷情,或許也是會有幫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