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佳答案
小思《玩具》
從戰火、貧窮、匱乏時代度過的童年,沒有甚麼值得炫耀的回憶。
且說說三件「玩具」,進學校之前,也就是說九歲之前,它們是我永不離棄的良伴。
玩具,怎麼要引號?因為它們不是玩具。
第一件:觀蟻。螞蟻的生命力真強,連人類的食糧都缺乏的環境,牠們居然無處不在。家裏沒有甚麼東西足以惹蟻,可是黑蟻、黃絲蟻,總分成兩派,整天在許多角落來回走動。騎樓欄杆上,正是牠們必經大道。每天,我搬一張木櫈子,趴在欄杆旁,細細觀看牠們的陣勢。
黑蟻身形大,腰纖肚大,特別在吸了水分時,肚子脹得透明。牠們走動得快,行列往往有點亂。黃絲蟻小巧淡定,列隊前進,沒有蟻會越隊。觀蟻,兩種蟻各有吸引力,黑蟻看得人眼花,但多戲劇性變化,黃絲蟻團結整齊,容易分清領隊和工蟻,卻嫌隊形保守,定睛看多了,會變成「鬥雞眼」。
牠們整天忙著搬運,有時搬食物,有時搬白色的卵。食物,是我假設的,因為牠們含著的小粒,我分不清是不是食物。牠們最大動作是搬別的昆蟲屍體,黑蟻一口咬住一隻比牠身體大幾倍的蟑螂腿,飛快前跑,好像毫不吃力。幾隻蟻合力扛動小截蟑螂屍體,就偶有忙亂了。
牠們太有秩序,不好看,我會很殘忍 ──真的殘忍,純粹為了自己快樂,用手指揑死隊中一隻蟻,或者向牠們潑水,陣腳一時大亂,我就等著看牠們怎樣在危難之後,重新整合。現在回想起來,那些給我揑死的蟻,真是死得不明不白揑死隊中一隻蟻,大概這叫天地不仁吧!
第二件:小藥瓶。從前吃西藥,藥丸用窄頸胖身的玻璃小瓶盛著。我擁有兩個這樣的樽仔,它們是一對,孩童無知,沒為它們分性別。我從紙盒中拿出來,把紅色藍色膠蓋拔出,斜斜蓋住瓶頂,從後面看,就是一對戴了紅帽子藍帽子、又胖又矮的小人。
每天,它們就是這樣活起來。我用手指幫它們移動身體,我扮成不同的聲音代它們說話,也跟我說話,講些甚麼,現在當然記不起來。我歪著頭,趴在桌子上,把視綫移到與它們齊平,展開一天的對話。奇怪,這一對童年良伴,我竟沒有給它們改個名字。
第三件:不該用件來做量詞,它只存在我腦海裏:並不實存的小人國。那時候,我沒聽過小人國故事,只是不知何故生出這個奇怪想頭。家裏沒有人的時候多,孤單的孩子,藏坐在大藤椅裏,凝視著空蕩蕩的大廳,地上就浮現了街道、房子、車子和行人。它每次出現都同一形格,絕不因為幻想而變化。我可以說得出每條街道兩旁店鋪的樣子,也說得出每個行人的活動。我會讓街上有些事情「發生」,然後組成一個一個古仔──大概我又在自說自話了。這個想頭,不會是大人引起的,因為唯一跟我講故事的外祖母,只懂《水滸傳》和《三國演義》。我很快樂,每一次居高臨下,主宰著這個小城市。
我的童年,就在這三件不用錢買的「玩具」陪伴下,冉冉逝去。
回頭看這幅童年畫象,匱乏卻又富饒,孤寂卻又熱鬧,一切那麼矛盾而溫馨,是誰賜予的?我實在幸運,想來還是值得炫耀的。
(今天早上,新聞報道,一個家境富裕,擁有許多玩具的小孩子,因父母不在家,耐不住孤寂,跳樓自殺。於是,我想到自己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