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的新衣〕The Emperor's New Suit
童話故事。出自於《安徒生童話集》。有一位國王,很喜歡穿新衣服。有一天來了兩個騙子,跟國王說他們能織出一種很特殊的布來,這種布是不適任目前工作或智慧不足的人所看不到的。於是,國王很高興的請他們織了這種布來縫製新衣。國王脫掉舊衣裳,穿上了新衣服,並到街上去出巡。沿途所有的臣民都讚不絕口,只有一個小孩子指著說:「國王並沒有穿衣服啊!」
這個故事比喻權位可以製造假象,人們因為畏懼或邀寵,也會附會這個假象。如:「新董事長上臺後,喊了一堆口號,但就像國王的新衣一樣,根本什麼實效也見不著。」
身體的穿透與遮蔽
有沒有可能衣冠楚楚的同時,也依舊赤身裸體呢?
還記得那個童話中引人憨笑的國王和他的新衣嗎?臣民們竊竊私語、指指點點,只因一向道貌岸然的國王,居然赤身露體地行走於大庭廣眾之間而不自覺,還洋洋得意於自己智慧聰明之高人一等,故能得見凡夫俗子視之不見的金針銀線。
昏聵的國王、諂媚的臣民,一齣不穿衣的倥侗鬧劇,再多的道德寓意,大概也不敵人民「生吞活剝」人民的頭家之集體潛意識,瞧瞧你摘去冠冕、脫去華服之後還能有什麼把戲?窘迫的國王告訴我們,權力是要穿衣服的;一如精神分析告訴我們,陽物是要被遮覆的。
但國王的新衣到了二十世紀末,早已有了截然不同的新解。流行時尚 A-Z 中,少不了有個「nearly no clothes」的時髦新辭彙,專指那些衣不蔽體的超級名模,在伸展台上如脫衣舞孃般行走,搞不清是在展示身體還是展示衣服(全身上下就只一件連半個臀部都遮蓋不住的超迷你短裙)。
這回捉狹找碴的自是那些名滿國際的服裝設計大師,是看不順眼名模的趾高氣昂而想出的下馬威?是最低用料,最高利潤的資本主義暴利經營?還是在身體與衣服的辯證中,窮則變、變則通的「空城計」一招?
再不然看看風行一時的「透明衣」,薄如蟬翼的視覺穿透性,已不再是「內衣外穿」或「外衣內穿」的弔詭,根本就是「穿了等於沒穿」的挑逗。不過也好,如果放眼望去滿街盡是國王的新衣,那也就不會誰說誰目盲、誰怪誰癡愚了。保守點的採層次穿法,青紗處,月迷濛;前衛點的大膽西進,只要能遊走於三點不露的法律邊緣,怎樣公然猥褻也無妨。
還記得有一次讓「服裝學」班上的學生,穿件自己最中意的衣服在課堂展示品評。那日炎炎午后,陽光爍爍,教室內的冷氣卻如冰櫃般刺骨。一名男學生上著白色緊身 T 恤,下著 PVC 透明長褲上台,侃侃而談他的穿衣哲學與身體美學。台下的學生走避不及,既驚訝又稱羨地聽著他的陳述,語言的部分是聽得一清二楚,視覺的部分怕是看得東走西顧。
嫵媚自信的他在下台前還不忘加註,第一次在舞會中穿此長褲,內搭了件白色三角內褲,卻引來眾人的探問,疑是防止春光外洩的安全褲,故此番特意穿了件上有卡通圖案的內褲、以強調此乃真內褲而非安全褲。
安全褲與內褲又有何異?透明衣飾就是要讓人一目了然、一眼看穿,防走光的安全褲是背道而馳的遮掩,而內褲則是水清見底的效果,在透明的邏輯下,可是切切不可混淆的巨大差異。有如透明上衣內隱隱浮現的胸罩,乃是「露出來給你看的」,而不是「遮住(他處)不給你看的」,這是不可不學的透明詭辯邏輯。
但國王的新衣除了穿得少、看得透之外,還有更超現實的身體/衣服演練。就拿詼諧機智的高弟野(Jean-Paul Gaultier)來說,他讓模特兒全身上下纏裹如木乃伊,僅露出眼唇與鼻孔,網點圖案的布料如皮膚緊身包裹,有著時髦外星人的逗趣,沖淡些許全身燒灼外傷的陰霾想像。
但不打緊,高弟野若僅只於布料/皮膚二元對立的正反合、那就不是高弟野了。他把太陽眼鏡、皮包、雨傘也都用同樣的網點布料包裹纏繞,網點布料讓女人徹底「換膚」,徹底到速配件都清一色地變成了身體的延伸,一般熟食文化的虛有其表。
但難道身體/衣服僅僅只是一場實與虛、表與裡的弔詭辯證嗎?
看看高弟野的「紋身 T 恤」,沒有身體刺青的痛楚,也不是紋身貼紙的局部效果,紋身T恤利用高科技的材質與印染,讓妖獸鬼怪上身、繁花毒果蔓延,龍虎圖騰佔據一切地,著實印證了流行時尚的至理名言:「流行時尚之深邃,正在其膚淺」(”Fashion is profound in its superficiality.”)
膚淺,如表皮肌膚般的深即淺,膚淺的高弟野,要讓有錢有膽的膚淺女人,雀躍歡欣。他的紋身T恤系列中有一款,特別標示地球村的大同理念,用部落的身體藝術,穿刺後現代的解構拼貼,半身獨袖的刺青上衣,雜駁各式歐洲錢幣與美國摩托車文化的圖案,再配上穿鼻繞耳的各種古印度銀鍊吊飾,肚臍眼上更不忘雲騰虎躍一番光景。
誰都說不準何處是衣飾的盡處、身體的起頭?何處為真何處為偽?刺在身上如穿在身上般異曲同工,地球村的遊牧風格,徹底解構了身體/衣服的二元對立。讓身與衣你儂我儂,水乳交融。刺青的反時尚成了最新的時尚,誰還分得清楚那裡是第一層皮而那裡又是第二層皮呢。
莫怪乎有人要把高弟野的刺青衣,比做「胸衣絲襪」(baby stocking),透明包覆有若一絲不掛,卻又若隱若現體態朦朧。但這胸衣絲襪的比喻,若再加上有關絲襪的歷史韻事一樁,必定更能畫龍點睛於刺青衣的解構效應。
想著幾年前迷上五○年代服飾,好不容易收集了幾款合身樣式。卻為尋不得一項配件而悵然有所失。說來慚愧,其實那時大街小巷,苦心孤詣找尋的,只不過是彼時流行後有黑色縫線的絲襪一雙,如今科技進步一體成型,若非有意復古,那會露出那避之唯恐不及的「破綻」縫線。
但天衣無縫是美,「破綻」也是美,更何況這破綻還有歷史的想像蘊染。絲襪的修飾性弔詭在於穿了好像沒穿的優雅柔美,但沒穿就是沒穿的粗野不文,而其弔詭性卻在二次世界大戰其間達其顛峰。
話說戰爭時期物質缺乏,縮衣節食、克勤克儉自是奉守之法則,各種衣料的配額限制,各式「實用衣飾」(utility dress)的推廣,當是應非常時期之需,就連皇家婚禮也不敢大肆舖張,褶子多一點、衣裙長一點,大概都會惹得民心激忿,落得不夠共體時艱之譏。
而在當時原本就屬奢侈消耗品的絲襪,自是供需缺乏,但愛美的女人即便是在戰時,也是好生不肯大喇喇赤裸雙腿,毫無品味尊嚴地上街入城。
於是乎愛美的女人們想出一計「偷天換日」的方法,有禮貌地出門。她們拿起黑色眉筆,沿著小腳肚中央向上向下畫出黑線一條,無絲襪但有縫,也就像有絲襪一般了,這種簡單的推理,成功地創造了目測時的撲朔迷離。
每次看到那時女子低腰轉身露出「天襪有縫」的照片時,總是無比讚嘆,美麗的求生之道大矣哉。但有了這個歷史的對照組,再來看透明衣或紋身衣之流者,似乎也就未必如此激進富創意了。
劃線即成襪,由無生有,境由幻生,倒還是老骨董的克難之道比後現代的解構風格更勝一籌吧。國王的新衣、女王的絲襪,自是說有還無,又難免無中生有。
但高弟野的把戲不止刺青衣一樁,身體與衣服的虛實、表裡辯證還有後戲可瞧。99 年夏季美國大都會博物館服飾區推出「我們的新衣」(”Our New Clothes”)主題展,而宣傳海報上便是一件高弟野設計的男士西裝。當然調皮搗蛋的高弟野。是不會中規中矩地設計一件傳統西裝外套的,而一件傳統的西裝外套,也不會榮登九○年代服飾回顧展宣傳海報的。
那這西裝何怪之有?鮭肉色的細條紋布料,上有若隱若現的胸肌與腹肌,乍看之下像是件透明西裝,西裝底下健美的肌肉隱然若現,但仔細一瞧,才發現「身體」只不過是印在布料上的圖案而已。
有一回《密西根季刊》(Michigan Quarterly)做身體專號,用了一幅女性藝術家的以脫衣女郎喻藝術史演進的創作。整幅畫面採沃荷式重複圖案的排列,每個圖案中皆是女子撩起上衣,但露出的不是赤裸胸部,而是埃及的壁畫、希羅的浮雕、文藝復興時期的畫作乃至立體派的女體。
脫衣之後不是身體而是文化的銘刻,自是要打破回歸身體自然本源的迷思,宣告一切身體盡皆熟食,就好像高弟野的幽默,眾裡尋他千百度的,莫不是衣服之上而非衣服之下的身體,已然圖像化的身體。
以前人常說衣服是人的第二層皮膚,此番該改口說身體是人的另一件衣服了吧。古老童話裡的國王,後現代時尚中的新衣,穿與沒穿間,論者千萬難。
2007-04-05 02:46:11 補充:
參考資料:
http://journal.naer.edu.tw/UploadFilePath/dissertation/0vol005_05vol005_05.pd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