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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梭思想與孫中山領導的中國革命
陳強
從世界歷史上看,孫中山領導的中國革命乃是法國大革命之後逐漸波及全球
的塑造近代民族國家之浪潮的組成部分——這股浪潮首先在十八、十九世紀衝擊
葆有封建殘餘的歐陸國家以及歐洲人的海外殖民地,接著在二十世紀席捲文化背
景與之迥異的亞非國家。原始宗教、部落意識、部落民主制三位一體之早期蠻族
文化隨著基督教文明的世俗化進程逐漸變現啟蒙思想、民族國家意識、自由民主
制度三位一體之近代西方政治文化,與之相應的是凝聚千千萬萬勇於公戰、怯於
私鬥之國民的利維坦逐一隨著歷史的風雲際會在大地上站立起來。新興的民族國
家在呼喚反映時代需要的全新的意識形態以鞏固其權力,而法國思想家盧梭的社
會契約論則適逢其會地喚醒了文化生命尚處於朦朧狀態的某種衝動——其理論架
構推其原始可以上溯至希伯萊文化的獨特的契約觀。按照舊約的記載,耶和華曾
先後與挪亞、亞伯拉罕以及摩西統領的以色列人立約——在這種契約關係中,神
既是主動要約的一方又是保障約定得以履行的外在勢力。號稱「神言」的《聖經
》以全知全能之「上帝」的視角說書,具有使進入其情境之讀者混一神我的魔幻
效果——在宗教改革運動之後,為天主教會拘囚千年之蠻族靈魂開始進入《聖經
》情境以神自居,渾然忘其本身。天聰明自我民聰明,糅合無數日益膨脹之自我
的「人民」在上帝退隱之後便順理成章地取而代之成為主動要約者——這是歐洲
思想史上各家社會契約論之共識。霍布斯的學說出於日爾曼蠻族傳統中軍政首長
的建制,洛克的學說出於貴族會議的建制,而盧梭的學說則出於人民大會的建制
——唯有在後者那裡,作為要約者的「人民」沒有在立約之後即將主權移交凌駕
其上的政府組織或者立法機構,而是永遠在以「公意」監督契約之有效履行。近
代歐洲歷史上的民粹主義、社會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的潮流皆與託始於日爾曼傳統
的人民主權論有著程度不同的思想淵源。部落社會軍政首長以及貴族會議的建制
隨著文化生命的心智發育逐漸演變為後來政治社會等級森嚴的科層組織,而激進
的人民主權的思想可以說傳達了在文明的意識深處尚未泯滅的童真對於日益成熟
的理性的抗爭,所以極易成為引燃形形色色之革命運動的導火索。蔣智由詩云:
「世人皆欲殺,法國一盧騷。民約倡新義,君威掃舊驕。力填平等路, 血灌自
由苗。文字收功日,全球革命潮。」——由此可以一窺盧梭富於感染力的社會契
約論對於當日晚清知識界的爆炸性影響。
晚近歐洲史上的滄桑巨變其實在中國文明的幼年時期即以其獨特的形式發生
。早在兩千八百年前的幽厲時代,周人所尊奉的「上帝」就隨著中國文明的心智
發育被迫退隱,由此引發春秋戰國以至秦漢之際五百餘年的政治動亂。在歷史的
陣痛中,與原始的天帝崇拜相適應的封建制度土崩瓦解,近代意義的民族國家則
在戰國時代呱呱問世。信仰危機引發歷史上最早的哲學繁榮,諸子紛紛起而創說
,不懈地探索可以折服日益成長的理性的天道性理——而直到「罷黜百家,獨尊
儒術」之時,這場掀翻天地的偉大的宗教革命才塵埃底定,有著悠久歷史的中國
文明可以分為「詩書」、「禮樂」兩個系統。「詩書」系取法唐堯虞舜——當時
氏族社會天真浪漫、和諧無間的氛圍永遠作為一種童年的回憶在文明的意識深處
保存下來,並逐漸流衍為儒家「天下為公、選賢與能」的政治理想。楊朱和墨子
分別屬於「詩書」系的右派和左派,前者近於近代的無政府主義者而後者則近於
社會主義者,其思想主張帶有否定傳統的綱常倫理的反社會傾向。孟子作為王官
文化的正統派則注重通過政治秩序之運作實現大同理想,因惡紫之奪朱故而距楊
墨不遺餘力。「禮樂」系取法禹、湯、文、武、成王、周公六君子,度過了童年
期的文明此時已隨自身的理性發育形成較為原始的科層組織。作為此系的代表人
物,荀子非常注重文獻所載的歷代制度沿革,考慮問題相應地多從政治操作的效
果而非不著邊際的理想出發。至其後學如李斯、韓非輩更是只以世人為利慾原子
設計維護國家機器的優良的制度和政策。一句話,「詩書」系象徵著文明意識深
處狂野的童真,「禮樂」系則體現文明表層凝斂的理性:二者有如車之兩輪、鳥
之雙翼,維繫著這個古老的文明的內在平衡。而到了文極而敝的第三中華帝國未
葉,步入老年期的科層組織已經全然失去初創之時的生機和活力——通過文官考
試制度選拔的各級官吏只有因循苟且的暮氣而無壯懷激烈的理想,他們如同機械
部件一樣按部就班地維持著趨於沒落的官僚制國家之運轉。作為某種貴族的徽記
,「文言」就像一堵無形的壁壘將知識分子與其它社會階級分隔開來,而民眾的
意願則受制於等級森嚴的政治秩序,只有在嘯聚江湖的秘密社會那裡才能領略古
代墨者兼愛尚同之遺風。古老的中國對於年輕的西方的第一印象就是從後者身上
看到了自己的童年時代,所以晚清士人每將君民不隔的歐美民主制度與上古之時
的「唐虞揖讓」相提並論。歐洲思想史上也有「詩書」、「禮樂」兩系,傾心日
爾曼傳統的盧梭乃是「詩書」系人物而崇尚羅馬法精神的孟德斯鳩則為「禮樂」
系人物。隨著濫觴於日樂曼傳統的歐洲「詩書」系學說東漸中土,曾為理學家曲
解為人格氣象的原始儒學的政治理想逐漸恢復意識,與之同步進行的是對荀子的
「禮樂」系的嚴厲批判。在塑造近代中國國家的漫長而艱巨的進程中,以洪秀全
、孫中山和毛澤東為代表的「詩書」系人物在西方思想的鼓舞下燃起了革命的烈
火,將社會上層腐敗的科層組織焚為灰燼,而以曾國藩、蔣介石和鄧小平為代表
的「禮樂」系人物則在破壞舊世界的基礎上確立了更有生命力的政治秩序——一
陰一陽之謂道,古老的中國文明正是借助歐洲「詩書」系學說的傳播恢復了自己
的內在平衡。只有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之下,我們才能準確地把握盧梭的的社會契
約論與孫中山領導的中國革命之間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