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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文學雖多藉"物"表達意象,於古典文學中則屬少見,但紅樓夢卻早在數百年前即大量使用物件來象徵人、事,甚至複雜的情感,這些物件在紅樓夢交織出的縝密網絡中發揮相當重要的穿針引線作用。如「纍金鳳」事件道出迎春的懦弱;「綠玉斗」則揭露妙玉潔癖外表下六根不淨的意淫;「鸚鵡」吟葬花詩襯托黛玉的孤寂;元妃所贈「紅麝香串」顯現寶釵重名利的世俗面;「風月寶鑑」更讓賈瑞命喪於對鳳姐兒的愛戀情慾。這些物件,每一個都可以各自發展成一篇故事,或可稱之為「紅樓物語」。
虛實疊替,似幻似真
小說不外「內容」與「技巧」,前者是「說什麼」,後者是「怎麼說」,好小說必兩者兼顧。《紅樓夢》毫無疑問的屬於寫實主義,寫尋常人生的尋常感情與心情,一如黛玉葬花,花開花落、季節更迭的感觸人皆有之。特別的是,《紅樓夢》雖然寫實,用的卻是浪漫主義的技巧,是浪漫手法的寫實主義。而紅樓夢的寫作技巧,除了象徵性的手法外,還結合了虛實之間的明示、暗喻、反諷、重疊與互補。底下細說分明。
一、紅樓夢用的是"真"與"假"兩個世界的重疊與互補。對寶玉而言,大觀園是真,太虛幻境是假。以小說為主體放大來看,外面的世界是真,大觀園這個情的烏托邦、理想國是假。再拉近至當下,紅樓夢是假的, 我們的人生是真的。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還有"別人"看著我們,那麼我們就是假的,"他"才是真的。太虛幻境對聯云: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此真紅樓夢主旨也。
二、曹雪芹用一僧一道貫穿整本小說,主宰芸芸眾生,癡男曠女。紅樓夢中各種人物的出場皆有一僧一道。如:引甄士隱入太虛幻境的,說黛玉不得見外親方可平安了此一生的,皆是一僧一道;說寶釵帶胎毒,提供冷香丸藥方以及言金鎖配寶玉的是一僧一道;給賈瑞風月寶鑑的也是一僧一道;馬道婆作法解厄,尤三姐死、湘蓮入空門,以及渡寶玉出家的,都是一僧一道。這一僧一道非人也,乃是由曹雪芹一手操弄,也操縱了整個《紅樓夢》。
三、紅樓夢一開始便提出了「還淚說」,亦即"因果"二字(又是一種象徵手法)。古典小說裡"因果"使用的頻率雖高,但無人能如曹雪芹用得這般"新穎",讓人不得不佩服。事皆因果,連"頑石"也不例外。翻開紅樓夢首回,上載女媧煉石原有3651塊,補天卻只用了3650塊,餘的那塊被棄於青埂山下,既已通靈,懷才不遇,只得自怨自哀。通靈頑石指的是寶玉,也象徵曹雪芹自己的桀驁不馴,「無才補天,幻形入世」八個字更說出曹雪芹的一生慚恨,也是古往今來所有讀書人的寫照。
四、紅樓夢開宗明義道:真事隱去,假語存言。所以小說中的人名都是作者刻意安排的,也都另有寓意。如「真事隱去」的甄士隱,「假語存言」的賈雨村;秦鍾表「情種」,秦可卿表「情可傾頹」(而"情"也是"色"),賈府四千金"元、迎、探、惜"發出女性意識的「原應嘆息」。還有林黛玉的"林"正是賈寶玉口中的「木石姻緣」,薛寶釵的"薛"則令人感到"雪"的冷。至於「賈」寶玉與「甄」寶玉,更是具有反諷的設計。
除了姓氏,紅樓夢對各人居住所在的名稱也下了一番工夫。如富貴閒人般的寶玉最適合「怡紅院」,多愁善感的黛玉則住「瀟湘館」,冷而蒼翠的「衡蕪院」非寶釵莫屬,竹籬茅舍「稻香村」則住著寡婦李紈,至於氣宇軒昂的迎春自然應住在挑高的「秋爽齋」囉。而這些處所的安置也間接暗示這些人物的個性、歸宿以及命運。
一詩一物,皆有意涵
五、紅樓夢裡處處充滿"物件表記"-以"物"象徵某人、某事或者某種情緒。除了前述的「纍金鳳」、「綠玉斗」、「紅麝香串」等物,最有名的當屬「寶玉」與「金鎖」了。曹雪芹為何安排賈寶玉口啣五彩石出生?此乃暗示寶玉的癡情浪漫個性實是與生俱來的。這樣的"寶玉"每個人出生即有,只可惜這樣的真情大部分人很小的時候便失去了。
相對於天生的"寶玉","金鎖"卻是外加的。寶釵體內的「熱」是與生俱來,卻用外力硬生生的壓抑這股熱情。35回末可以說是曹雪芹的神來之筆。話說寶玉挨打後,眾人陸續到訪表示關心之意,其中寶釵的丫環鶯兒因善打絡子(即中國結),寶玉便要求她打幾個,恰巧寶釵來了,遂提議用"金"線把寶玉的"玉"給"絡"上-"金"配"玉",又用了"絡"字象徵"籠絡",看來似乎是寶釵自點鴛鴦譜了。36回寶釵乘勝追擊,於寶玉床沿繡鴛鴦,象徵意味更濃,未料寶玉夢中發語:「什麼金玉姻緣,我偏說木石姻緣」活生生地將寶釵心中僅有的少女情懷給否決了。
六、在純屬虛構的「太虛幻境」裡,每一句話幾乎都有涵意。「薄命司」中的金陵十二金釵正冊、副冊、又副冊,裡頭所書、所畫都相當具有象徵意義。如表襲人的「一簇鮮花,一床破席」之畫,有言"一簇鮮花"說的是襲人的外在:美麗、善於做人,而"一床破席"卻是暗批襲人不完美的品格;但也可從不同角度切入,做另類的思考。正因紅樓夢中的象徵手法處處可見,予人無限的想像空間,使得後世研究紅樓夢的學者盡可發揮「一部紅樓夢,各自解讀」的立場與說詞,也才能形成所謂的「紅學」。
而紅樓夢「太虛幻境」用書畫文字表示的象徵意義乃是「明言」,於書中各處出現的詩詞、燈謎、戲碼與花籤等則屬「暗喻」,一字一句也都有所指。如22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製燈謎賈政悲讖語」就是絕佳的例子:各人所製燈謎竟表各自最後的命運。像是元妃打"爆竹":「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成灰」,不就是富貴短暫的寫照嗎?探春打"風爭":「游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分明暗示自己的遠嫁;再看寶玉打"鏡子"一謎云:「象憂亦憂,象喜亦喜」已見鏡花水月,悟道出家的跡象。
曹雪芹寫紅樓夢這樣的長篇小說,不僅僅是從女性發聲,富含悲憫的情懷,其情景交融的描寫技巧,以及象徵手法的高度運用,讓每個人物、每條線索都巨細靡遺,且言之成理。這也是曹雪芹之所以為曹雪芹、紅樓夢之所以為紅樓夢的偉大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