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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倡 興 女 學
如果按照晚清時期的女學模式衡量這之前的中國女子教育(前面說過,晚清最早的女學由歐洲傳教士創辦,所收學生來自不同的家庭,具有統一的管理機制和較為封閉的場所。),兩千年來,中國便沒有出現過女學。但是這不能說明傳統女性不受教育,只是教育的方式不同。也許可以把女教稱作那時的女學,在一個家庭或家族中請業師指導女子的學習,教她們知書答禮,謹遵閨訓。女教作為一種知識形成於漢代,劉向撰《列女傳》,贊揚貞節、端莊、溫順、明義的女性,把男性的注意力轉向自己的另一半。之後,班固首開史傳列女的先河,從此,歷代修史者都不會忘記去統計前朝出了多少列女。傳統男性對女性的認識,由於有女人禍國,女人是禍水的先定觀念,便拒絕女子參與公事,限制其在家庭中,23因而家庭倫理就成為傳統倫理的主要內容。家庭倫理的核心是女性無時無刻不被管束,為了管好女性,特地制訂出一系列的條規,如「女四書」等,制約其精神和行為。這裏還應提一下被稱為「曹大家」的班昭,《漢書》收錄了她的《女誡》。以往談論婦道的都是男性,女性只是被動者、被引導者;自班昭,才開始提倡女性自我約束。女性中的一部分精英以男性標準為準則,也成了主動者、引導者,對同性實施教誨。這對於女教的普及來說,意義非常重大,因為由男性勸導女性,其自身的行為並不足以使女性信服,往往事倍功半;而這一部分精英從女性群體中分化出來之後,形成兩性共謀,合力提倡女教,就會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自然,女性的沉淪也就開始了。
那麼,晚清興起的創辦女學熱潮,是不是就此打破了沉淪的局面,給女性一片自己的天空呢?讓我們先看《大公報》發表的第一篇關於女學的文章,24起首說:「現在中國許多人,也都明白學堂是立國的根本,」這好像一個總綱,在有意無意引導著晚清的社會興趣。現在女學堂的建制少得可憐,理應引起重視。婦人自古是內助的角色,丈夫在外頭做事,家務全憑婦人照料,柴米油鹽醬醋茶,看帖子記帳目寫家信,認得幾個字多方便!再說教育兒女也離不開母親,母親要是讀書識字,兒女從小便受熏陶,長大自然對社會有用。又說:「我們中國……常說女子無才便是德,這話真真的沒理。」這個變化特別有趣,從此,男性鼓勵女性自強,常顯得矛盾和曖昧。因是強國的需要,女性必須文明化,然而又要有一定的限度,於是只強調賢妻良母,過去無才的女子是好母親好妻子,現在有才的才是好母親好妻子。相夫教子的精神未變,變的是相夫教子的方法,現代化了。不僅女性職責在轉折關頭沒有改變,就是男女大防的倫理觀念也同樣沿襲下來。既然辦女學,那「學堂中管事人等,一概用女人,男人不准隨便進去。」歐美日本近代化的時候,開女學也是這種封閉式管理,其實,東西方男女兩性的遭遇基本相同,女學堂成為女性自我解放的必經之途。開女學,證明男性對女性作出了讓步,而一但女學大開,舊倫理舊道德就要被新倫理新道德沖決,這是那些男性提倡者所始料不及的。不過,完全封閉式的女學,在培養出一部分新的精英之外,也容易滋生事端。女學近似於一個同性大家庭,女生之間的交往必定愈加親密,同性情愛作為一個古老的現象又會以新的面目出現,當然,這個時期人們不會注意到它,到「五四」,社會焦點轉移,同性愛問題才被提出來,而文學作品中也就有了女性同性情愛的聲音。
女學必開,彷彿是人們達成的共識,「以公理論,天賦人權;以性靈論,大小腦筋,有生同具。」但是「歷代以來,帝王聖賢創制興學,獨不為婦女立教育之科……務使女子不讀一書,不明一理,蓄之如奴婢,玩之如花草,使數千載聰明靈秀之才束縛於蠢然七尺之下……」25不清楚作者董壽的性別,但可以肯定,這是一位較為激進的女權主義者。與勸戒纏足的興起相同,興女學也是朝廷下的明詔,這女學也不能不與強國聯繫起來。女學不興的原因,有人找著了,26「有四個病原,守舊與維新的,各佔兩個。」守舊的病原一是事事因循,得過且過,不想開這個頭;一是「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舊觀念深厚。維新的病原一是事事浮囂,籌劃不慎重;一是過於相信西學。西學雖好,但不合我國國情,也不實用,像男女平權,學講洋文,讀天文地理等,統統要不得。女學要開,女子要學,那麼學甚麼呢?課本的宗旨只能是「婦德婦言婦功」了。時代確實在變,婦女為男子的修飾打扮(婦容)一項,即被棄置不論。俗話說,覆巢之下無完卵,大亂之下安有餘暇顧及此耶?
回望世紀初的興女學,它呈現出如此的不統一,最文明的外表裝著最傳統的內容。我一直在說晚清女性是被利用的,被各種政治勢力所利用,她們就在這些夾縫中艱難地蛻變,一層一層脫去壓在身上的僵硬外殼。
1902年《大公報》開場亮了一嗓子,語驚四鄰,新的舊的一股腦兒全震了出來。1903年熱力稍減,彷彿進入醞釀期,27果然,從1904年開始直至1908年,《大公報》再次領風騷於報界。
1904年,仍有人認為興女學是破壞禮教,呂碧城女史特意闡述女學的性質在於愛國,使男女平等自由,結為群體,以保全疆土。「自強之道,須以開女智,興女權為根本。」 開女智則以「母教」為基,還苦口婆心解釋:「女學之興,有協力合群之效,有強國強種之益,有助於國家,無損於男子,故近世豁達之士每發其愛力,傾其熱情,以提倡之。」28那種小心翼翼開拓女界疆域的艱難躍然紙上。企新子苦於女學不振,運用新興的進化論為女學張本。時當列強環峙,國家危急,只有進化才能強國保種。然進化艱難,實由女學未講的緣故。因為國家進化的遲速,以國民程度高低為準則,而女子為國民之母,女子不強,不進化,國家難強盛矣!29不講女學的害處,大方面不說,小方面也害處多多。女子不智不識,日久愚昧充塞其腦,安於柔媚順從而不知自己為何物,與西洋文明女子相比,真如強顏歡笑之奴隸也。30
就像解足興國,女學這時也成了興國的根本。有人以古代社會為例說,漢代劉向採百家言撰《列女傳》,社會遂清平,「晉代風俗之蕩,治化之喪,皆歸其弊於女教之廢,」可見女學之重要,是「中國所以轉弱為強之道也」。31於是1905年底至1906年,人們又把希望寄托於官府,希望自上而下地興辦,以為只要官家明白不興女學的壞處及興女學的好處,問題就會迎刃而解。清揚女士(即呂碧城)說:「試觀五洲之國,女學昌,其國昌;女學衰,其國衰;女學無,終必滅之。」如今一說興女學,便有多方阻攔,「鋤之刈之,若似莠草之害嘉木,」其大謬耳。奉旨興學數年而不辦理,國家將敗亡矣。
1906年,呂碧城推出長文〈興女學議〉,33詳盡解說興辦女學的諸多事宜(1904年,呂碧城創辦「天津女學堂」,此當為她總結經驗之作)。女子教育,因為是我國的創舉,必難開風氣。但是,處在新舊遞嬗的時代,教育必須隨時代進化。我國女子嬌柔猥瑣,無一長處可取,皆數千年政教風俗養成這等第二天性,且看歐美女子教育,一切道德智識的學習均與男子同,「故其思想之發達,亦與男子齊驅競進,是由個人主義而進為國家主義。」(一說「五四」發現了「個人」,看此文似有不確,「個人主義」乃歐洲文藝復興出現的名詞,強調個性的自由發展,在社會上以獨立的個體存在。)晚清「個人」的發現,就女性群體來說,無疑為其走向自我解放跨出了關鍵的一步。從廢止纏足、興辦女學到維新自強,在民族主義的旋律下,又跳動著從廢止纏足、興辦女學到發現(女性)個人的小小樂章。事實是,女學辦起來了,女性也要覺醒了,這是一股潛流,最終要衝出歷史地表,雖然前路漫漫。
當社會注意力固著於某一個問題時,當政者必定要作出反應。1907年,清政府下令開辦女學堂。學部在給皇太後、皇上的奏章中說:「倘使女教不立,婦德不修,則是有妻而不能相夫,有母而不能訓子,……教育所關實非淺鮮。」34普天同慶之時,也會有反潮流而行的人,翠微居士說:「讀某舉人禁女學,其冥頑之性,井蛙之見,無足深責,竊嘆我國風氣不開至於此極。」35其實,那某舉人不必膽戰心驚,晚清興女學,除了形式上的新之外(有學堂罷了),所望培養的學生只是以後的賢妻良母(母儀、母教、妻賢、妻順是這一時期的基本主題,不再徵引36),與國家不但無礙,反而有大好處呢。
1908年之後,《大公報》提倡女學的興趣逐漸減弱,可能光緒、慈禧下世,對英斂之影響甚大。故此意興稍闌,也就放手了。其實,到二十世紀初,中國的女學堂不僅有外國人辦的,中國人自辦的也有,37只是影響甚微,未能開啟女界的知識。應該說,女學興盛,是借了要亡我的西風,在民族主義的情緒下,倉促間作出的反應。它的西體中用,讓我們看到了華洋混雜的奇特景觀。再說一點,女學雖然如此,但還是比廢止纏足成績大,纏足是廢了纏,纏了又廢,波折連連;女學則不同,中國的女學經過這一番運動,以後又逐漸改良,入了軌道,進了民國,但那是另外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