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豈無父母在高堂,亦有親情滿故鄉。」(白居易《井底引銀瓶》)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重視人倫理常的國度。所謂人倫,是指存在於人類社會中以維繫道德秩序的人際關係,是人們應當遵守的行爲準則。中國古代將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五種人倫關係稱爲五倫。《孟子·滕文公上》:「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聖人有憂之,使契爲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這五倫在《禮記·中庸》中又被稱作「天下之達道五」,在《左傳·文公十八年》裏稱爲「五教」,足見其重要性。在古代人看來,人倫乃人之爲人的基本要求,所謂「無所逃於天地間」者是也。在這五倫之中,夫婦、父子(包括母子)、兄弟(包括姊妹)這三種關係,發之於「人之大欲」,歸之於社會倫理,中國人常稱之爲「天倫」,是因婚配、血緣和長幼等而産生的親情。「安土重遷,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願」(《漢書·元帝紀》),由對故土的眷戀而産生的對家人共同生存的期望,既是中國人最爲根本的本性與本質的關係,也是中國人最基本的情感需求。
夫婦人倫是周人的首重之情。《詩經》以《關雎》爲首,即含有敦厚夫婦之意,正如《詩大序》所云:「風天下而正夫婦」。夫婦也是人倫禮義中極重要之一環,如《禮記·內則》云:「禮始于謹夫婦。」《中庸》云:「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易·序卦》曰:「夫婦之道不可以不久也,故受之以恒;恒者久也。」只有夫婦關係和諧了,才談得上其他。所以《禮記·昏義》說:「禮之大體,而所以成男女之別,而立夫婦之義也。男女有別,而後夫婦有義;夫婦有義,而後父子有親;父子有親,而後君臣有正。」夫婦關係可以說是其他人倫關係的出發點,這裏邊也有所謂「修齊治平」的意思。東漢荀爽在延熹九年的對策裏,直接就說夫婦爲人倫之始:「夫婦人倫之始,王化之端,故文王作易,上經首乾、坤,下經首鹹、恒。」(《後漢書·荀爽傳》)所以,可以認爲《詩經》以〈關雎〉始,即象徵了它對人倫的關切。作爲一首結婚典禮上的樂歌,《關睢》既在「寤寐思服」、「輾轉反側」中表現「君子」對「淑女」情真意切的熱烈愛戀,又在「琴瑟友之」、「鐘鼓樂之」中表達夫婦和睦的摯情美滿。
抛開《詩經》中那些對熱烈愛情歌頌的篇章,單以寫夫婦關係和情感的詩篇而論,可以使今天的人們領略到上古時期婚姻家庭生活的多彩圖景。如〈王風·君子陽陽〉:
君子陽陽,左執簧,右招我《由房》。其樂只且!
君子陶陶,左執翿 ,左招我《由敖》。其樂只且!
此詩題旨,朱熹《詩集傳》認爲:「蓋其夫既歸,不以行役爲勞,而安於貧賤以自樂,其家人又識其意而深歎美之。」夫婦貧賤相守,心樂情爽,雙雙同歌共舞,其形陽陽(洋洋),其情陶陶,於流美歡快的格調中,不難想象這是一對相敬如賓、魚水情得的恩愛夫妻,和睦愛敬,其樂融融。如果說這裏體現的是對「禮義」所倡導的夫婦之道的禮贊的話,那麽〈鄭風·女曰雞鳴〉則恰似一幕家庭生活小劇,在率性潑辣中表現出夫婦間充滿溫馨的愛戀:
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將翺將翔,弋鳧與雁。」
「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之。」
鄉情父母之戀,是人最基本的感情要求。中國古代,父母子女之間天然的至性至情,既關聯著人倫理常也關聯著國家社會的治亂興衰,成了中國古代詩歌重要題材之一。《詩經》中出現一些關於父母子女親情的篇章。如〈邶風·凱風〉:
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 凱風自南,吹彼棘薪。母氏聖善,我無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勞苦。 睍睆黃鳥,載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毛詩序》云:「〈凱風〉,美孝子也。」詩中表現母親撫育子女的辛勞和子女的感激之情。無私的母愛像長養萬物的「凱風」(夏日的南風)一樣,溫潤哺育著年幼的兒女,兒女長大成人母親負出了多少辛勞,耗費了多少心血!而自己卻未能報效母愛以慰母心,「其自責亦深矣」(朱熹《詩集傳》)!全詩用的是《詩經》中常見的比興和複遝手法,以凱風、棘樹、寒泉、黃鳥起興,興中有比,在有聲有色的夏日圖景中蘊含無限溫暖的母愛,而在重章疊句的複遝中,貼切地表達了對母愛的深情讚美和反躬自責的愧疚,「悱惻哀鳴,如聞其聲,如見其人,與〈蓼莪〉皆千秋絕調。」(劉沅《詩經恒解》)相比起來,〈小雅·蓼莪〉中的情感表達更爲直接和強烈。父母生我養我辛苦勞累,恩深似海,而自己長年行役在外,未能慈烏返哺以盡孝心,返回家中時,父母竟然逝去,他看到家裏野草叢生,想起「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哀哀父母,生我勞瘁」,「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複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這些呼喊與痛哭,讀之幾令人泣下。全詩抒情跌宕起伏,迴旋往復,藝術感染力強烈,「蓼莪」成了後世表達悼念父母之情慣用的意象。西晉初王裒父母亡後(父親王儀任司馬時爲司馬昭所殺),「及讀《詩》至‘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未嘗不三複流涕,門人受業者並廢〈蓼莪〉之篇。」(《晉書·孝友·王裒傳》)曹植〈靈芝篇〉:「蓼莪誰所興,念之令人老。」牟融《邵公母》:「幾度臨風詠蓼莪」,「傷心共詠蓼莪詩」。清人楊貞《聞鴉喧憶親抒懷》:「三複蓼莪詩,歎息欲廢書。」張夢蓮〈憶親〉:「幼累爺娘長適他,傷心生女負恩多。風詩不少閨人淚,只有男兒賦蓼莪。」〈凱風〉、〈蓼莪〉是《詩經》中表達對父母深情的最感人的篇章,此外,〈豳風·鴟梟〉以禽言形式表現母親不畏艱險保護子息,〈周南·葛覃〉描寫已出嫁的女兒將回娘家前的喜悅,《唐風·鴇羽》寫兒子因服役不能親自侍奉父母的痛苦,〈小雅·四牡〉寫外出爲官的兒子思念父母而不能相見的苦悶,都達到較高的藝術水準。
親情詩中表達兄弟友于之情者亦爲大宗。《詩經》中涉及兄弟之情的如〈唐風·杕杜〉、〈王風·葛藟〉,都是寫流浪異鄉無兄弟相助的孤單和哀傷,〈邶風·燕燕〉寫衛君作爲兄長涕泣送別遠嫁的妹妹。〈小雅·頍弁〉展現了一幅宴請兄弟親戚們的和樂場面,十分熱鬧,最後又有一些傷感和及時行樂的思想透露出來:「死喪無日,無幾相見。樂酒今夕,君子維宴。」而〈小雅·常棣〉更是專寫兄弟之情的名篇,以常棣花盛開之明豔興起兄弟之和睦,極寫兄弟歡宴,敦睦勸和,張揚兄弟之情以鞏固宗族,全詩共八章,從多個角度和層次來表現兄弟之情,朱熹《詩集傳》對此詩的解說較爲透徹:
此詩首章略言至親莫如兄弟之意,次章乃以意外不測之事言之,以明兄弟之情,其切如此。三章但言急難,則淺於死喪矣。至於四章,則又以其情義之甚薄,而猶有所不能已者言之。其序若曰:不待死喪,然後相救,但有急難,便當相助。言又不幸而至於或有小忿,猶必共禦外侮。其所以言之者,雖若益輕以約,而所以著夫兄弟之義者,益深且切矣。至於五章,遂言安寧之後,乃謂兄弟不如友生,則是至親反爲路人,而人道或幾乎息矣。故下兩章,乃複極言兄弟之恩,異形同氣,死生苦樂,無適而不相須之意。卒章又申告之,使反復窮極而驗其信然,可謂委曲漸次,說盡人情矣。讀者宜深味之。
以上所述的是《詩經》中有關夫婦、父母子女、兄弟姊妹的親情詩,另外一些篇章涉及到祖孫、姑侄、甥舅等親情,茲不一一述及。《詩經》中還有很多篇章雖不全然是親情詩,但也有涉及到人倫親情的地方。如《邶風·擊鼓》寫戍卒思歸,其中的「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數句,抒發了對家中妻子的深深思念,非常感人。還有一些詩裏面涉及了不止一種人倫關係,如〈常棣〉中既有「脊令在原,兄弟急難」,也有「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湛」,還有「雖有兄弟,不如友生」,更涉及到朋友一倫。〈魏風·陟岵〉中既有「瞻望父兮」、「瞻望母兮」,也有「瞻望兄兮」,這首詩中父子、母子、兄弟間的三次對話雖然簡單,但「猶來無止」、「猶來無棄」、「猶來無死」三句,足令全詩生出一種動人心魄的力量。其他篇章中如《邶風·泉水》寫外嫁別國的女子思歸,回憶起當年出嫁的時候:「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問我諸姑,遂及伯姊。」也從一個側面表現出大家族間的濃濃親情。
人倫傳統與《詩經》中的親情詩
聶永華(鄭州大學文化與傳播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