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佳答案
納蘭性德
“欲解其詞,須會其意;欲會其意,當體其情;欲體其情,先解其人。”
以上是這麼多年來讀納蘭詞後,個人的一點體會與總結。納蘭自稱:“予本多情人,寸心聊自持”。情真、意摯是他的本性,真情坦率的流露,令他的作品自然地散發出哀惋淒切之聲,撥動著讀者的心弦,衝破了時空的界限,古今共譜悲歌一闋,遙相和應。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可說是道破了納蘭“人如其詞、詞如其人、表裡一如”的主因。其不矜才使氣、不尚堆砌辭藻的風格,令作品保留了純真樸實,將亦艷、亦悲、亦雅熔於一爐,莫怪乎深受當時與後世讀者的喜愛。
在存世的三百多篇納蘭詞中,的確是“失意多於得意,眼淚多於歡樂,幽怨淒清多於跌宕雄奇”,稱之為婉約詞也屬恰當。康熙前期詞壇,朱彝尊與陳維崧是兩大盟主。朱主婉約,陳主豪放。納蘭堀起於後及至與朱、陳鼎足而三。他既能作致語,又能作豪語,兼二派之長。婉約之作,較朱自然而多真意;豪放之作,較陳沉著而有餘韻。故能後發先至,摘下清初第一詞人之桂冠。
要解說一首詞,所需篇幅頗長,為免本文過於臃腫,故在此只能擇一、二首作介紹及解說,祈諒察。納蘭詞中,最使人迴腸盪氣,傷情動感的要數那些悼亡之作。而內中,個人最喜者為不以悼亡為題,而是借咏物形式來抒傷情之旨的一首:
《臨江仙‧寒柳》
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
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這首詞之佳處何在?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云:“言中有物,幾令人感激涕零。容若詞亦以此篇為壓卷。”是否壓卷,那是見仁見智,但觀乎對納蘭詞持論頗苛的陳廷焯也表歎服,這詞的成就也可見一斑。個人拙見是這詞確實是做到了咏物詞所須之“不離不即、有物有情”的要求,且更臻於所謂“收縱聯密,用事合題”的妙境。全詞用語淺淡,不作刻意的舖排,真率之情,娓娓道來,自然而感人,達到了“語淡情深,辭淺意厚”的境地。現將詞意簡譯如後:
「那飄飛的柳絮楊花都到那裡去了?現在柳樹受到層冰積雪的摧殘。一樹枝葉,稀疏凋零,忍受著五更時份的寒氣。還好有明月相伴,即使衰柳如此憔悴,仍不離不棄,清輝長照,關懷備至,可愛的明月,我亦應愛它吧。正是本來繁密翠綠的柳絲變得凋殘零落時,令人憶起那如同春山一般美好的黛眉,及那擁有這雙美眉的主人吧。昔日的情事,就像做了一半的夢般,醒了就難繼續,西風陣陣,帶著多少遺恨?風未息,恨未休,吹不開那緊蹙的愁眉!」
這首詞用典頗多,化用了很多前人的詩句詞句及典故,但不在此詳述了,有興趣者可參看納蘭詞選內的注釋。特別要提是“湔裙”,那是代指情人或戀情之事,在本詞中,是由繁絲搖落,觸起憶念那擁有春山眉的主人,由憶人而感傷此情已如夢斷般,難以延續(或是悼妻之亡故,或是悼一段已斷之戀情),“吹不散眉彎”,語調蒼涼,留下餘韻無窮。詞中的楊柳,凋零憔悴,個人覺得,應是詞人的自比吧,身如柳絮,心似飛花,因風而落,隨風而起,可是應該何去何從?是詞人心情真實的寫照吧。而那對楊柳一直關懷的明月,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已醒之夢、已逝之人、已斷之情”吧,“言中有物”,確實是莫此為甚了。
現介紹另一首完全不同格調的哀詞。所抒發的是截然不同的朋情友愛,情感之所寄,雖然有別,但那真與誠,卻是如出一轍的:
《金縷曲‧簡梁汾,時方為吳漢槎作歸計》
灑盡無端淚。莫因他、瓊樓寂寞,誤來人世。信道癡兒多厚福,誰遣天生明慧?就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斷梗,只那將、聲影供群吠。天欲問,且休矣。情深我自拚憔悴。轉丁寧、香憐易爇,玉憐輕碎。羨煞軟紅塵裡客,一味醉生夢死。歌與哭、任猜何意。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閒事。知我者,梁汾耳。
這首詞是寄給摯友顧梁汾(即顧貞觀)的,詞意宛轉反覆,痛快淋漓,情真意切,在沉痛中蘊蓄著悲憤。事緣顧梁汾好友江蘇才子吳漢槎,於順治十五年時受江南科場案所牽連,被流放到寧古塔。康熙十五年末,顧梁汾填了兩首《金縷曲》寄給吳漢槎,感情真摯,語意沉痛。納蘭閱後深受感動,於是承諾盡力營救,經過五年的不停奔走鑽營,終實現了諾言。此一義舉,傳誦一時,成為詞林佳話。現試將詞意簡譯如後:
「流盡了沒由來的眼淚,願那高才之士,不要因天上寂寞,就誤來人世間,塵間多劫難啊!。真個是癡人反多福,誰教他天生聰明靈慧呢?更何況要受到虛名所牽累呢。宦海浮沉,本是身不由己,效那斷枝般隨波逐流本也是無奈,但那裡甘心使自己供人捕風捉影,不察真偽地誣陷攻訐,含冤受屈呢?待要向老天問個明白,唉,還是算了吧。我自多情,拚了為感情翻騰、受折磨而憔悴,也不足道,但深恐好事多磨,好願難遂,惜香則香易燒盡,憐玉則玉易碎啊,造化偏弄人吧。可羨的是那些繁華場中爭名逐利之徒,只知醉生夢死,那有甚麼煩惱呢。我之高歌、我之痛哭,就任憑世人去猜測議論吧,我那有閒情去管。現今要在邊塞救回吳漢槎,是眼前首要之事,除此以外,都是閒事而已。能了解我的,只是你梁汾一人吧。」
詞中用典也頗多,亦同樣不在此詳述了。這首詞的格調與前一首是完全不同的,但真情如一。前者含蓄,這篇奔放,彼是幽婉,此是激昂,但傷心處,也是源於情深而已,“歌泣無端字字真”之謂也。從這詞中,可以見到納蘭其人的另一面,不單對愛情執著,對友情也是同樣如此,而在營救不相識的吳漢槎一事當中,可看到納蘭除友情外,還有更廣闊的對無辜者的惻隱之心,為大愛而甘願作出義無反顧的承擔,在那封建時代,以其滿族貴公子的身份(正是因他不尋常的身份地位,在事件中遭受了甚多的非議,受到眾多來自父親與滿族宗親們的壓力),而有這麼一份情操,是令人感動的。有論者認為納蘭之舉,是受康熙等所授而對漢人智識份子施行懷柔政策,籠絡之術而已。但此論並無實據,而從其作品中所流露出的感情,印證於史實所載,此論似乎並不可信。
納蘭詞還有甚多佳作,惟篇幅所限,也只好就此擱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