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佳答案
「回來了!」
看到前來應門的人,他以為自己走錯了門,或者自己的記憶系統錯亂了。
這人是他的妹夫,從機場載他回家的那個人,他應該一眼就可以認出來。唯一叫他無法適應的是,這個男人已經取代了他在這裡的地位,或者他一直都無法掙得的地位。這個全名叫做戴福的男人,有時候連自己的子女都這麼稱呼他,正伸出捲起袖子的手臂在歡迎他。
其次出現的是他的妹妹,臉上帶著他再熟悉不過的表情。好多好多年以前,每當他回來得太晚,妹妹的臉上就會顯現出那種刻意剔除了任何意涵的表情。他是她的哥哥,她不能表現出她理當表現的憤慨。她是他的妹妹,她也不應該表現出幸災樂禍的神色──想到他可能即將面對的責難。
接著出現的則是他的姪女與姪兒。他們仍然坐在原地,應妹妹的要求呼叫了一聲舅舅,臉孔卻沒有面向他。如果他可以立即走進電視機去,他們也許會樂意這麼做。然而兩個小孩已經注意到他了,從他們臉上突然顯現出對電視品質的不滿便可以看得出。
他走進廚房裡,媽媽的臉孔仍然面對著炒鍋。
「我已經把菜送給姜家了。」他說。
「送去了就好。」媽媽只這麼回答。
對於他刻意隱瞞了重點的說詞,媽媽並沒有駁斥他。也許媽媽不願意在孫女與孫兒面前責罵他們的長輩,否則他們就不會把大人的責難視為自己才配享有的特權。總之,所有的人都裝成正在忙碌的樣子,用以掩飾他們對他晚歸的不滿。
或者他們並沒有把他的晚歸當做一回事?畢竟他已經是成年人了,有權力決定自己在外面待多久。這讓他反而有一種被冷落的感覺。他們都不明瞭,他寧願停留在十幾年以前。他們在這裡度過這麼多個年頭,看到他沒有機會看到的變化,走過他沒有機會體驗的興衰。他們不明瞭這一點也好,今晚他寧願不要成為大家所矚目的對象。
開飯了。最後才入座的媽媽謙稱自己很久沒有做菜了,儘管戴福一再恭維她的菜燒得好吃。他才吃下一口菜,便明白自己餓了。那道白蘿蔔配雞腿燉出的湯,再加上幾片戴福帶來的湖南臘肉,味道變得十分甜美。還有妹妹買的蒜薹,配上了五花肉,燒起來也絕妙無比。
在飯桌上,他想起了姜麗芬來。他想到自己與這麼多人共處一桌,她卻只有媽媽跟她同進晚餐。當她挾起他送去的菜,會不會想起他來?他突然非常渴望撥個電話給她。這麼熱鬧的時刻也許是撥電話給她最好的時機。然而家裡唯一的電話機,旁邊卻坐著他親愛的姪兒,因為不怎麼喜歡吃飯,便享有繼續坐在那兒看電視的特權。
飯後,附近蘇家的大女兒,叫做香菇或湘姑的,過來充當牌搭子。
他坐在兩個小孩的旁邊,聽到媽媽在誇讚香菇:「她事先已經跟自己的媽媽說了:『趙媽媽家的人少,我過去陪他們一會兒。吃了晚飯才過去,免得耽擱了家裡的事。』你看,多體貼的姑娘呀!」即使數度得到讚譽,當事人並沒有吭聲,也許在避免提醒媽媽,這已經是她第二度或第三度上台領獎了。
他陪著多多與如如看了一陣子兩個(或好幾個?)企鵝的卡通影片。兩個小孩看得哈哈大笑,他卻一直弄不清楚裡頭發生了什麼事。曾經有好幾度,他想拿起電話來打給姜麗芬,同時懷疑她是不是也有著同樣的衝動。想到這時她正把猶豫不決的手放在電話機上,他就把自己的手也放在上面,這樣他可以充分享受到那種幸福的感覺。不過,也許姜麗芬已經開車出外接兒子去了。想到她為了跟他在一起,還得獨自在夜路上奔波,他便為她感到難過。
外面每響起一陣鞭炮聲,他就會重燃打電話給她的衝動。也許他只要等她的聲音出現,便悄悄地對她說,他正在想著她。幸運的話,他也會聽到她說著同樣的話。他打算出外去尋找公用電話,卻懷疑附近還有沒有這樣的東西,又擔心他出門的時候,姜麗芬會恰巧撥電話進來。
再一次聽到鞭炮聲,他發覺自己已經靠在沙發上睡著了,身上還多了一條毯子。妹妹的兩個小孩已不在他的身邊,另一桌的四個人仍然在進行砌牆與拆牆的遊戲。他決定繼續保持相同的姿態,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已經醒了。
姜麗芬大概不會打電話給他了。也許想到他家中有這麼多人,她已經放棄打電話給他的想法,當然也不期待接到他的電話。這使得他感到一陣憂傷。
當他的手沿著她的褲襪伸進褲管裡,他也有一絲憂傷的感覺。他從來沒有這樣的經驗,無法確定這是愛或不是。接下來短暫的片刻裡,他又感到些許自責。她好像一隻馴良的小狗,不知如何處理比自己還大的骨頭,只有拚命去啃食它。他覺得有義務幫忙她。他呼喚著她,她也回應他。因此他說,他要把那天看到的雪白的腿拖出來,把沾在上面的沙子清乾淨。這樣的傻話居然也博得她的激賞,做出更激烈的回應。
他像個寵壞了的小孩,她也繼續嬌縱他。他要換到後座去,她答應了。下車的那一刻,他又擔心外面的空氣會把兩人弄醒。走進了後座,他們像是重新認識的相知,覺得有一點滑稽,又很快克服了猶豫。揮不掉她過去的影子可更好,這樣他可以把累積的幽怨發洩在這女人身上。這女人竟然也概括承受。他說,在學校裡他其實是找過她的。他又說,聽到她結婚的消息,他難過了好長一段日子。這麼無濟於事的話卻引出她的眼淚和笑容,像是怎麼寫都押得著韻腳的詩詞。
他靠在沙發上想著這些,除了原先的興奮,還有一種揮不去的憂傷。這樣的感覺竟然也沾染到身邊的事物上。他覺得家裡的燈光變得黯淡了,但很快理解到,那只是有人熄去他身邊的燈。他又覺得那四個人圍坐在牌桌旁,企圖把不可能挽留得住的時光延緩個一陣子。還有那兩個小孩,原本有自己美好的未來,卻被大人禁錮在這裡。然而兩個小孩呢,他們到哪兒去了?
他聽見多多的聲音,原來他站在戴福的身邊,正在幫自己的爸爸數籌碼。他站起身來,問如如到哪兒去了。妹妹抬起頭來對他說,大概在門外玩耍吧。這可給了他出門的藉口。他問多多要不要隨他出去,才發現這是個黏爸爸的男孩。
門外並沒有看到如如。他呼喚她的名字,如如才應聲出現。他問她在幹什麼,如如沒有馬上回答他,卻跑回黑暗裡,抱回一只比自己還大的紙盒。
「你陪我一起玩,好不好。」如如說。
他說好。「可是怎麼玩?」
如如想了一下說:「我躺到裡面,你過來找我。」
如如躺進紙盒裡。他像個盲人一樣問:「如如到哪兒去了?」
如如說:「不行這樣,你要把蓋子蓋上。」
他依著吩咐做了,這下如如真的不見了,只看得到地上的紙盒。他把盒蓋打開,如如咯咯咯地笑了起來。他說,這樣太危險,萬一車子來了怎麼辦?如如楞了一下。他便問如如,要不要跟他去外頭走一走。如如答應了。
走到黑暗裡,如如上前來牽住他的手。他突然有一種幸福的感覺。
即使在這個地方,夜晚裡仍然有些涼意。他貪戀著四周的靜謐,不想立即回去。每走一段路,路邊就有一盞路燈。燈光雖然昏暗,依然有益於夜行。以前的村裡似乎只有一盞燈,你得走上好一會兒才能得到燈光的照顧。也許是這緣故,除了夏季以外,他們在夜裡都不出來。倒是那些個去營區裡看戲的夜晚,他還記得很清楚。看完了戲,在回家的路上,他學著孫悟空的模樣,一隻腿抬起來,一隻手放在眉毛上。這動作大概讓媽媽覺得沒面子,很快便厲言制止他。那時的妹妹在幹什麼,在想什麼?會不會覺得這個哥哥很不堪,根本不值得她花一分鐘的心思?妹妹從來不在他的面前表達自己。他甚至並不瞭解她。
他們走到村子的大門口,他突然想,如如是不是像她媽媽一樣,那麼特立獨行,渴望有自己的玩伴,又刻意跟自己的哥哥保持著距離?
他帶著如如回到家裡,四個大人正好從牌桌上站起來。
多多趕忙跑上來,質問他的妹妹到哪裡去了。他看到如如像身價飛漲的人物被迎接到散佈了玩具的沙發去。
「你看,好快吧!」媽媽對他說:「我們已經打完四圈。」
他不曉得這算不算快,只想到媽媽的社交時間已經結束了。
一旁的香菇說:「趙媽媽有興致的話,我可以留下來再打四圈。」
媽媽很感激地說,已經勞累她許多,並且千謝萬謝地送走了香菇。
妹妹和戴福也陪著媽媽一起送客。客人一出門,房子裡立刻出現打烊的氣氛。他想問,有沒有人打電話給他,卻已經從每個人的臉上找到了答案。
這必然是個難熬的夜晚,好在其他人都不想立即入睡。他們似乎想陪媽媽熬過午夜,卻沒有人說出口。他突然很感謝妹妹一家人。他們大概不知道,他也用得上這一段時間。
在幫忙收拾的時候,他跟妹妹說,他今天見到了姜麗芬。
「我知道。」妹妹只這麼淡淡地回應,就像過去一樣。
隔了一會兒,妹妹又說:「姜媽媽還打了電話來。她以為姜麗芬在這裡。」
她還說了什麼?他想問。然而這會逼得他自己透露兩人的行蹤來。好在妹妹並沒有追問這件事。也許他們什麼都知道了。也許從一開始,這事情就是他們所安排的。說不定他們還知道一些他不曉得的事。比如說,為什麼姜麗芬會獨自帶著小孩回娘家?
坐下來以後,他沒有繼續在這話題上打轉。媽媽拿出一個瓷盆子,在裡面點起炭火來。腳上逐漸溫暖以後,他突然想到,似乎從他小時開始,他們就在過年時點起那個炭火盆子。這一定是爸爸的主意,這類動員全家老小的念頭必然來自他。那時候,爸爸穿著一件睡袍坐在炭爐旁邊。這世上似乎訂了一個不成文的規則:一家裡只允許一個人穿著睡袍坐在客廳裡,就像一個排裡只能有排長穿著剪裁合宜的制服。
媽媽說,現在買炭木不像以前那麼容易了。戴福就陪著她談了一陣子這方面的話題。多多和如如已經倒在妹妹的身邊睡著了,一人正好佔據沙發的一邊。他想問妹妹,自從他離家以後,她是否仍然陪爸媽坐在爐邊。戴福跟媽媽聊個沒完,他插不上嘴。既然無事可做,他逐漸有了睡意。在失去思考能力以前,他突然想到,爸媽從大陸帶來的生活習慣恐怕會隨著他們一起消失。他又想到,姜麗芬根本沒有他家的電話號碼,除非特地向她媽索取。這麼一想,他突然感到自己的全身放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