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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門行》
出東門,不顧歸①。來入門,悵欲悲②。盎中無鬥米儲③,還視架上無懸衣④。拔劍東門去⑤,舍中兒母牽衣啼⑥:“他家但願富貴⑦,賤妾與君共哺糜⑧。上用倉浪天故⑨,下當用此黃口兒⑩。今非⑾!”“咄⑿!行!吾去為遲!白髮時下難久居⒀。”
【注釋】
①顧:思,念。
②悵:失意貌。
③盎:肚大口小的瓦罐。
④架:晉樂所奏作“衍”,衣架。
⑤這句是說男主人公決定再次出走。
⑥舍中兒母:指主人公的妻子。
⑦他家:別家。
⑧哺:吃。糜:粥。
⑨用:因。倉浪天:蒼天。倉浪,乃疊韻連綿字,青蒼色。
⑩黃口兒:幼兒。這二句是妻子用天道、人情勸說丈夫安貧守法。
⑾今非:是說今去鋌而走險不對。
⑿咄:指丈夫因妻子一再勸阻而發出的埋怨聲。
⒀這四句是說我要走了!我現在出門都已經晚了!我頭上的白髮已不時地脫落,實難再在家久待了!
【賞析】
《東門行》屬相和歌瑟調曲。
本篇寫一個為貧窮所迫,鋌而走險的人。詩的前半寫主人公要去“為非”的原因,用六句。前二句寫他下了決心走出東門,詩中卻說“出東門,不顧歸”。“不顧歸”,是說原本下了決心,不打算來歸,但又不得不歸,因為心中畢竟有所顧念。所顧念的自然是妻子兒女。可以想象:主人公在東門外踟躕、扼腕,過了好一會, 終於又腳步沈重地走回家來。然而,家中的景況,對於他來說,不啻當頭棒喝,打消他的任何幻想。所以接下的兩句說,“來入門,悵欲悲”。現在他清醒地意識到:除了那一條路,別無他路可尋。心中悲酸,都系於一個“悵”字,這並非平常的悵然之歎,而是一種絕望之感。擺在他面前的,是殘酷的現實:“盎中無鬥米儲,還視架上無懸衣。”無衣無食,這比出去幹那樁事更可怕。要麽凍餒待斃,要麽拚作一腔熱血,同命運作最後的決鬥。如取後者,尚存萬一生的希望,頂多犧牲個人(這早不在慮中),卻可能救活可憐的一家老小,若取前者,全家人只有死路一條。這是明擺著的事。這一段,通過主人公複雜心理活動的描敘,把主人公推向矛盾的頂點。詩中入情入理地寫出此君之所以走上這樣一條可怕的道路,乃是為貧窮所逼。詩的主題建立在這樣一個現實基礎之上,就不致使人産生倫理上的厭惡之感。這便是此詩的不可動搖的美學價值。
這六句在煉意上頗有獨到之處。一個本來安分的人怎樣走上那條危險之路,這是一個很複雜的過程。而詩人則緊緊抓住主人公幾度徘徊,歸而複出這一心理和行為的激烈矛盾,就寫出其中的必然性。又如“盎中”以下兩句。盎中無米,架上無衣,都是主人公眼見的事,可是,詩人卻將“視”字屬下句。這樣,在表現效果上就大不同。盎中無米,架上無衣,是悲感之所由發,也就是主人公之所以不得不去冒險的根本原因。這是全詩的關鍵所在。如說“視盎中無鬥米儲”,就將本句與上句隔斷,從而使語勢陡然轉折,上句的“悲”字就失卻那種震撼心靈的力量。像詩中這樣將“視”下屬且加“還”字,就更加重了上句的意義:吃沒吃,穿沒穿,還有什麽活路呢?因而具有征服讀者的不可辯駁的力量。
後半,“拔劍東門去”承上句而來,是主人公由猶豫、反復到下定最後的決心。主人公要出去做事,不一定非要作出一副劍拔弩張的架勢。但詩中這樣處理,卻異常真實地表現出主人公決絕而無反顧。以下妻子牽衣哭勸一段文字,是對主人公這不顧一切的行動的戲劇性烘托。妻子說,別人富貴我不羡慕,我甘願和你喝稀飯。這是自欺欺人的話。家中竈下連一粒米都沒有了。大約她也覺出自己的話沒有說服力,就又說,你看在老天爺的分上吧。這話當然也不會生出什麽效果。主人公早就不信老天爺了。她又讓他為兒女著想,豈知他正是為了兒女才這樣做的啊。妻子想到的是另一層:一旦事敗,觸犯“王法”,不但救不了一家老小,而且還會將他們投入更深的深淵。這句話對前面主人公的極度矛盾的心理作了注腳;同時前後照應,加深了本篇悲劇的內涵。主人公的行為不免飲鴆止渴,又勢在不得不飲。最後妻子無可奈何地說,“今時清,不可為非。”①主人公這樣回答他的妻子:“咄!行!我去為遲!”兩個單字句,一個四字句,短促有力,聲情畢肖地表現了主人公的決難回轉,他是就要去拚命了。“咄”在這裏是急叱之聲,吆喝他的妻子走開,不要攔阻他。他說現在去已經為時太晚,並非指這次行動,而是說先前對自己的可悲處境尚不覺悟,對這世道尚缺少清醒的認識。“白髮”一句,可能是漢代的俗語,意思大概如今天說的“誰知還能活幾天”。表明主人公把這罪惡的人生看穿了,而不是說人的年齡。
這篇詩雖然採取了雜言形式,但是由於用字簡練,句子長短相濟,讀來有頓挫流離之感。
樂府中有兩篇《東門行》歌辭,這裏用的是本辭。另一篇為晉樂所奏,共四節,較本辭有所增衍。其中最顯眼的是,“今時清廉,難犯教言”之類的句子。這是站在封建統治者的立場,對黑暗的社會現實加以粉飾。儘管作了這樣的改動,基本思想內容還是不能改變,最後只好予以排斥。這篇民歌的遭遇,見諸《古今樂錄》所引王僧虔《技錄》的記載:“《東門行》歌古‘東門’一篇,今不歌。”